原来他不是他自己,他是时氏夫妇声望的符号。
呵责丶诘问丶训斥丶凝视。
像是抽皮扒骨,把他的身体加温,焊烙,骨头都炼化了,再重新锻造,这个过程只需要一瞬间,咯嘣一声,咔嚓一下,割断他的肌腱,一刀划破他的脖颈,然後他开始流血,随之而来的是每分每秒的煎熬与疼痛。
时敬之脸色苍白地走在路上。他不停回头看,总有一种被怪物尾随的错觉。身上那种被侵犯丶被攻击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他总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事件之一,便是低头看到一只癞蛤蟆扒住自己的鞋面。
他觉得自己那样肮脏。
生活就是一场阴雨。
他就这样走到了森林中,林子阴森,连阳光都是那麽沉闷刺眼,潮湿的泥土中腐朽的气息泛滥,他跌进了河流里,找不到出口。
他努力忘却心内一闪而过的残影,飞奔的生物踩过他的鞋面,停在他脚背上吱吱乱叫,他低下头,那生物也在看他,她有着一张呆板的女人的脸,老鼠一样黑豆般摄人的眼睛,尖长的下巴快速动弹着,背後长满棕褐色的刺。
然後他看见有个人死在他面前,但是他知道,不是这样。他伸出手,手中捧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他睁大眼睛望着他,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
他太早地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为了成为声望的附属品而压抑丶隐忍和沉默,从此以後,忍受漫长的丶无形的痛楚和审判。
遗失的永远在遗失。
他过早学会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那麽就应该如同一个大人那般,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
童年就是一场回望,惊鸿一瞥,见到的都是梦境。
可是薇薇安说,我还是会心动。
即便是会感到羞愧,即便是无比耻辱,哪怕被规训挤压至内心空洞无物,哪怕我只是一座机械般只会计时的钟,我只有分和秒,我还是会心动。
*
次日,时敬之满头冷汗地醒过来。他很久不做梦,每次做梦都喘不动气。
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记起过多年前的事了。
卧室床头摆了杯水,闻命不在。
通讯器在响,时敬之开机回信息。
时夫人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後说,“我们回家了。”时敬之垂着眼慢慢回复,他说,“知道了,妈妈。”
有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叫妈妈,也不叫爸爸,他跟着外界一起叫夫人,先生,疏离又礼貌。
仿佛可以把依赖感抽离,换取某些渺小的尊重。不然他总是活在他们的光环与光环背後的阴影之下。
时敬之慢吞吞咽下一口水,迟钝地缓和身体的不适。他对于照顾自己的身体不慎在意,磕磕碰碰算常事,即便是留下深重疤痕也不怎麽在乎,祛疤的唯一目的是不让时夫人担心。不然又要被时约礼扣上一顶“不知感恩”的大帽子。这让他深恶痛绝,连带着对时夫人的眼泪也不喜起来,他们都是鳄鱼。
接下来是范铭明,薇薇安,很多人问他最後去了哪里。时敬之致以礼貌问候,倒是许久不见的兰先生给他发来一条,“最近还好吧?”
时敬之想了想,没有立刻回复。翻身下床。
*
知道郑泊豪出事的消息已经是午後了。
TINA给他打了紧急专线,她在惊慌失措地哭:“嘟嘟酒驾出车祸了!你快来啊!怎麽办你快来啊!”
时敬之脑子里嗡鸣一声,僵在原地。
车祸?
为什麽是车祸?
“为什麽……”时敬之愣愣盯着面前的墙壁:“小豪怎麽会出车祸?!”
“我不知道!!”TINA第一次这样六神无主:“昨天晚上我们都玩脱了谁也没有注意!半夜烟雾报警器还响了都很乱就各自回家了…今早晨我给大家核对工作信息打不通郑嘟嘟的电话……”
“刚刚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他飙车撞到市中心的在建教学楼了!”
“半夜响了烟雾报警器?!什麽时候响了烟雾报警器?!”时敬之茫然又火大:“你说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什麽时候?!”
“就是……就是後半夜啊。”TINA奇怪极了,昨晚因为太热闹,她也没有注意别人:“後半夜有人在一楼历史教室抽烟,结果报警器响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没见到嘟嘟了……啊!郑夫人来了!”
TINA站在乱七八糟的走廊里快速说:“我们在市立医院地下十八楼你快来!!他还在手术室!”
“他怎麽会去市中心——”
TINA扣了通话。
郑泊豪怎麽会去市中心飙车呢?
时敬之晃着宿醉的脑袋想,昨天郑泊豪都干什麽了呢?
他为什麽会去飙车呢?
他虽然喜欢玩,但是都是在高地和山地,他去荒岛自驾游,他为什麽要去市中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