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素之站在门外没进去,在受了王珩的礼后,她才执了一个晚辈礼,悠悠笑道:“‘毋老老,毋贱贱,毋少少,毋弱弱’3,右相以为呢?”
王珩的心蓦地一沉。
他对齐王的浅薄了解,让他认为齐王只会说“不要看不起人”的话语。
可此刻齐王引用《左传》之言,是想说明什么?要告诉他其实这么多年在府上韬光养晦吗?没有师傅教她,她依然能够出头吗?
王珩站在门口看着高素之的马车行远。
王泓跨过火盆扫下一身的晦气后呢,抱怨说:“阿耶,齐王怎么替阉寺之后说话?”
“住口!”王珩呵斥一声,他骨子里也是瞧不起阉寺的,但杜泽毕竟是圣人跟前的红人,他就算看不起人,也会维持一种体面。可现在王珩跟杜敏行大打出手,闹到京兆府中,将那层平静给撕裂了。
在政事堂中几度看到传消息的杜泽,王珩都能从他的眼中看出愤恨的情绪来。耿直没什么错,但是要走上官场,得学会圆滑。百年前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怎么在党锢之祸中得免?靠得难道是他们的声望和清名吗?不,靠得是与宦官联宗,靠得是虚与委蛇!
高素之亲自送王泓回来不是善意,而是一种警告。王珩猛然间意识到这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幽幽地盯着王泓,原来想着,等王府官任满,就将王泓提到秘书省中去,但是现在看来,得让他离开,外放到州当参军、县令最好!
王泓被盯得心中发毛:“阿耶做什么这样看我?”
“回屋抄经十遍。”王珩淡淡道,没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出来。王泓与魏王关系渐近,他定然是不愿意离开长安的,到时候请托魏王插手,反而不妙。
那头高素之坐在马车上,回味着自己从王家离开的场景。
要是翻身上马,才有一种蔑视他们的少年轻狂。
可惜她的骑射实在是不大行。
高素之胡思乱想着,思绪不由得飘到马蹄铁上!现在的马有络头鞍鞯障泥,似乎还没有马蹄铁?这对马的行走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了“铁掌”的保护,马的行走能力才会提高啊!
马车一回到府中,高素之便急不可耐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弯着腰仔细地观察着拉车的马匹,果然,马蹄没有半点防护设备。
“大王在做什么?”一道清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高素之蓦地一扭头,便看见王映霜惊诧的视线。
王映霜听说高素之回府,便想问她京兆府一行结果如何,哪知一来就看到高素之那别扭的姿势。
高素之若无其事地支起身体,对着王映霜道:“我只是想,这马蹄日日摩擦,难免有伤。马背上有鞍鞯,马蹄上怎无防御?”
王映霜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顺着高素之的思路琢磨一阵,眼眸倏地一亮。本朝虽然有几个马场,也要论起养马来,是不如边地胡族的。在都城向南移动的时候,曾经的草原习性也被抛去了不少。曾经马上风流已让位给了南朝崇尚的风度。在对战突厥的时候,胜败参半,而其中马匹也是个关键因素。
王映霜忽然道:“大王,这件事不能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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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子》
2左思
3《左传》
高素之明白王映霜的意思。
马蹄铁一旦流传开,没多久便能到边地。突厥人擅长养马、御马,这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瞒是不可能瞒一辈子的,但至少要利用一次占据上风再向外传开。
高素之是工部侍郎,这回可以不用自己花钱,而是以工部的名义去推行此事。本朝神武帝创三省六部制,除此之外,还有九寺五监,属于宰相直领,与六部平级。但是只能多有交叉,九寺五监受到尚书省六部的制约,譬如少府、军器、将作、都水四监,都与工部息息相关,受到工部的节制。
“这事情得通过朝廷来办。”高素之说,她凝视着王映霜,话锋陡然一转,“京兆府已经将杜敏行和王泓放出了,我将王泓送到家中去,见到你的父亲。”
王映霜嗯了一声,伴着高素之往府中走,她问:“你与他说什么了吗?”
高素之一听王映霜询问,立马兴致勃勃地开口,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去京兆府乃至归途中发生的一切。脚步轻快地走在石头径上,林荫垂落,花影随风摇曳。垂眸瞥见王映霜皎白的侧脸,高素之的面颊微微发烫,心跳咚咚的,似有小鹿乱撞。
滔滔不绝的话语如悬河泻水,在忽然间戛然而止,王映霜难免生出疑惑。她转眸对上高素之多情的眼神,心中也一突,掩饰似的撇开视线,温声问:“怎么了?”
高素之瞥着王映霜,问:“我这事情办得好吗?”她放软语调,可邀功的意思很是明显,王映霜还没回答,她就自己先讪讪一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自然好的。”王映霜很给高素之面子,调侃道,“大王亲自出马,肯定手到擒来。”
高素之又问:“那要是被拒绝了呢?”
王映霜不假思索说:“那是他们不识抬举。”
高素之还没自大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知道王映霜在哄她,可还是藏不住喜悦的情绪。难怪大家都喜欢听好话呢,多动听啊,不比喝了蜜水甜?高素之试图压一压上扬的唇角,但这不算努力的尝试顷刻便失败了。她脸上洋溢着快活,像是灿烂的骄阳。
王映霜听着高素之的笑,难免将视线挪到她的身上。人看着还是单薄瘦削,可入侵性一点都不小,很容易被她的情绪感染。在经历那么多的磋磨、饱尝世情冷暖后,还能保持赤子之心,真是难得。那些恶名都是病症带来的,一个热情天真的人在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做错了事,该有多么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