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迎春在金陵同贾家众人如何相处,只说自从水溶那日在通州渡口的茶楼上目送迎春等人远行后,便将茶楼里那直面渡口的雅间长包了下来,数月间,每每于繁冗政务间脱身,便驰马到此处静坐远眺。
清泉瞧在眼里,心中不由偷笑,他们家王爷说来也是娶过亲的人了,如今怎么跟愣头小子初开情窦似的,就这么一副眼巴巴盼着等着的模样,这日后若贾夫人过了门还不得把他们王爷吃得死死的?
可渐渐的清泉却有些笑不出来了,那贾夫人走时是三月下旬,如今都七月初了,春袄都已换了夏裳,可贾夫人却迟迟未归——原本她在离京时可是说好了三月内必回来的。
眼看着自家王爷愈发沉默,坐在那茶楼窗前远眺渡口的时间也愈来愈长,清泉不由得也有些发了急,他本想提醒自家王爷,这般干等也是无用,不若写封信催一催——
这贾夫人迟迟没有回来,也并非是路遇了什么不测,因为顺和楼和悦己斋时不时还能收到她寄回的新想出来的簪钗首饰样式,这样子极有可能就是被外头的风光迷了眼,流连住了。
可清泉却终究没敢开这个口,他隐约觉得若王爷想催那贾夫人早归,早便就催了……
又过了又半个多月,贾夫人仍是归期未有,清泉心急之余不由冒出个念头——这贾夫人,该
不会不回来了罢?
呸呸呸,清泉忙把这个晦气的想法按回去。怎么会不回来呢,京里还有贾夫人这么大的生意,清泉也同贾夫人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了,知道这贾夫人有多看重自己的生意。
这日,水溶在府中忙完案牍公务,正欲像往常一般动身去通州渡口小坐,却有顺和楼的掌柜送来店内这一期的新品。
自那贾迎春离京后,顺和楼便暂由水溶全权打理。他实在是上心得反常,不但店里事事躬亲,且每一期的新品做出出来,都要亲自把关审核,特别是那些迎春寄回来的图样打制出来的首饰,水溶不但亲自过目,还总要留在案头,把玩端详一阵时日才罢。
那顺和楼掌柜的回禀说,这次的新品也是照着贾夫人刚刚寄回京里的样式稿子打制出来的。
水溶闻言便复又回身坐在案前,打开那掌柜呈送上来的一个式样古朴的首饰匣子,但见里头搁着三五支长发簪,只打眼一瞧,水溶便有些愣住了。
虽迎春自出京远行后,设计的簪钗首饰式样愈来愈去繁就简、返璞归真,可哪次也没像这回一般简约到了极致。
只见那匣子内的发簪皆是由上好的乌木制成,通体无一丝纹饰,粗看之下整根簪子线条简洁流畅,仿佛由墨笔一画勾成。再细一端详便发现每根簪子的形态都韵味深藏,有的如远山含黛,款款起伏,巍峨连绵;有的似流水缠绵,潺潺
盘曲,源远流长……
迎春的这款簪钗虽不似在京中时设计的那般极尽新奇精巧,又多暗藏教人咋舌的机括,但在意境上却胜出以往不知多少。乍一看好似平平无奇,却教人一瞧之下忍不住细品,细品之下只觉胸口处舒然开朗,最终又悠归于然宁静。
“王爷,贾夫人信中说将这一系列的簪钗起名为‘流墨’。”掌柜的在一旁适时道。
流墨,水溶一面在心内细品着这两个字,一面又从匣内轻轻拈出一支乌木簪子细细端详。只见这簪子是古朴的流云样式,那线条飘逸灵动又生动大气。上好的乌木在阳光下微微闪动着温润的光泽,真如水墨画中流淌的笔触一般。
水溶将这流云乌木簪拿在手中反复端详摩挲,只觉指尖触碰的是一缕天边无拘的流云,它徜徉天际,恣意洒脱,不为任何事物所停留,自由是它永恒的方向……
一声长长的叹息响起,水溶分不清这叹息是从他的胸口、心底还是唇边发出的。突然,他微底下头,将簪子抵在鼻尖细嗅,于是,那陈年乌木的气味丝丝缕缕萦绕上来,似甘似苦……
“主子,”清泉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王爷对着一根木头簪子如痴如醉,半天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打断道:“马已备好了,咱们何时动身去渡口那边?”
……
没有回应。
就在清泉想着是不是该识趣退下的时候,水溶却缓缓开了口:“不必
去了。”
她……不会回来了
——
岁月倏然过,转眼又是三年冬夏。
水溶从勤政殿里缓步出来,宣令帝身边当红的大太监躬着腰跟在后头殷勤相送。
“有劳公公,就送到此罢,”水溶在丹墀前驻足,回身对那大太监客气笑道,“小王这便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