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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曾以沉默的目光打量了许久那个张青何唯一的女儿，永嘉公主。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明，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勇敢，我可以将我这一生的负累交到她手中，注视着她完成我未能完成的夙愿，可是我仍旧懦弱，我不敢，我怕功亏一篑。

我注视着她借由替胡太後——那个我心心念念想要她做我母亲的人——替她祈求国泰民安的空话慢慢地走进权力的漩涡，看着她被赵过封为永嘉公主，看着她结交名士，看着她声名鹊起。

她差点死在赵过的手里。

人的一生都至少要打破一个藩篱，我没有做到，因此我死不得其所，我想她能，于是我向她伸出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教你做一个公主，我想教你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我带她登上幼时父亲带我登上的那个城楼，不同的是我的父亲虚情假意，而我的血都在沸腾，我一生都在追逐这样的我，一个危险得像是疯子的我，一个清醒得像是疯子的我。

如果我的恨意能够支撑我度过我孤寂如坟的後半生，那它理当支撑我去完成一次孤注一掷，即便是死为代价。我宁可做一个悲剧传奇，换来後人的津津乐道，我一定要史书用长篇大论千方百计地窥探我汹涌的情绪，每当他们从字里行间管窥蠡测我生平时，都要感到费解，于是越发好奇。

谁说过一个公主的宿命只有远嫁或是惨死？为什麽我没有建功立业的资格？楚末帝的江山，我父亲可以染指其中；我父亲的江山，我兄弟可以分一杯羹，他们将我排斥在外，那我就自己去争，我的血液里始终都流淌着杀伐之气，我要踏碎烽烟，堂堂正正地登上宫城，既然是“高情不入时人眼”，我偏不能教“拍手凭他笑路旁”，不过是一死，谁没有死？

我早知道死是什麽，我能预判自己的死。

就像我终于坦然自若地让陆真跪在我的脚下，我终于能够反过来，隔了四十年的光阴，告诉他“我必死，但我并不怕死”，我无意证明他是错的，但是他懂了，于是这种吊诡的恐惧终于刀削斧凿在他风烛残年而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和我的父亲，用了二十年教我相信什麽是平安喜乐，我花了二十年去翻越那座山，逃离那个幻象，重新走到他们眼前，原来这就是他们害怕发生的一切，其实也不过如此。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钝痛的阈值只是死，我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于是我终于醒来。

冥冥之中，九岁那年我将手扼住我的脖颈，于是我的一生便只能由我支配，我最终死在浩荡湍急的望江，可我最後望着长天的时候，是满足而欣悦的。

就像那时玉颜欢一声不吭地读懂了我的寂寞，我与她并无血缘，却遭遇相仿，她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後来我也会将这样的包容毫无保留地送给我的後辈——甚至无须産褥间痛苦的一遭哭号。

千百年间消失在经史子集里的秘辛，竟然被我轻而易举地撷取，难怪他们总说我聪慧，却想方设法地阻拦我。

其实我还是不够聪明，付出的代价太大。犹如将血肉都齐根斩断结上陈年的血痂，而我要做的正是亲手将它们一一抠破，每个断口都冒血，血流尽了，才能重获新生。

最後我终于血洗了整座王都，逼到宫城门口。年轻的永嘉公主对我说：“姑姑，我来之前祖母对我说，她其实很想你，也很想再见你一面。”

这是她夙愿得偿即将登极的前夜我与她最後的对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我素昧平生的母亲，最後我自己也没有成为一个母亲，我孑然一身兑现了对我自己幼时的承诺，寂寞地迎接了我的结局。

我曾突兀地离开这里，没有向她们道别，我亦不会期待望江水能够奔流折返，回到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我希望她能一生顺遂。”

“假如她颠沛流离呢？”

“……那我希望她一生平安。”

“真的可以平安吗？”

……

永嘉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的惊惶，这让我想起这些年我送走了很多人，如今终于轮到有人目送我离去，盖棺定论成凝固的三两闲笔。

人不如新景仍如故，这依旧是那年谢叙笔下的渡口，月光如水一痕照彻门前江水长东，这时她坟前的青草，应当已有没过人膝那样高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