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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做过许多这样的梦。

玉颜欢不可能时常从王都鸿雁传书，我与她也必然不似幼时亲近，他们都说夫妻是同林鸟，可我从没觉得我与张原到底如何亲近，我浑浑噩噩地待在檐下望着天色，年月便从我眼前淌过。我知道这是在消磨我的一生，可是我越蹉跎越不安，越不安则越蹉跎，我用指尖去打开书卷，才看了一行，便心惊肉跳地将它合拢。

——我在怕什麽？

我怕的，是不是“明知其不可为，为之，则抱憾终身”？

我的後半生，都在为了迈出那一步鼓起勇气，须得以死明志般飞蛾扑火，也算是不枉此生，是吗？

这个门槛，不是来自他人，恰恰是来自于我的父亲，抑或是从古到今所有的父亲，当我的兄弟可以阔步向前时，我须得跨过高山，那山极高，我得活得够久，得怀揣着移山填海那样的一腔孤勇，且不该退缩，在我仰头打量它的高度时，它也在低头看着我，我吐露过千百次退缩，那时我的兄弟则行道匆匆，留给我一个冷酷的背影。

晚了那整整二十年。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我花了几年的工夫才从巨大的失望中走出来，那时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可还不算彻底来不及，因此我尝试着向玉颜欢学习，去一点一点地收回我的封地，笼络封地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有所抱负的女眷，她们和我一样都无处施展，我想尽可能给她们机会，让她们成为我的心腹，我要将所有属于帝王家的价值吃干抹净，我是枢阳公主，我能给她们绝大多数人都给不了的。

我和张原的龃龉便日益加重。

我离王都太远，被生生挡在权力的大门之外，但好在我不必卷入漩涡中心，可以处心积虑地盘踞一方。

楚末帝的母亲曾给了玉颜欢染指朝政的机会，我也该感念玉颜欢，是她在朝中经营多年，她的家乡因为她的福祚得以减轻赋税，这是我父亲漏给她的一点好处，以此感念她作为内应诳骗楚末帝许多年。

她的家乡离我的封地并不太远，我知道百姓不会在乎地方官究竟是谁，玉颜欢是他们交口称颂的对象，我仿照玉颜欢偷偷教会我的那些治国之道——我父亲和陆真从不教我的那些——去治理我的封地，两厢照应，他们也会交口称颂我枢阳公主。

张原之于我，是夫为妻纲；我之于张原，是君为臣纲。如若我只是普通女子，我很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冲破藩篱的任何方法，每一步都极为凶险。我要用我几乎站不住脚的君为臣纲去蚕食侵吞他的夫为妻纲，我才有一线可能性完成我的抱负，因为哪怕我贵为公主，远嫁出走，好像也就成了张府的人。

我极清醒，我知道这件事若我不去做，那便无人去做，也有几分“愿从我始”的悲壮感，我不愿玉颜欢对我的期望就此落空，也不愿在我之後的公主都要走上如我一般的老路，每跨一步，都带着预备要葬身天地的孤勇，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凶险万分却也意义巨大的变革，我不惜以死实现。

他们从不知道，那年学堂读书，不茍言笑的夫子会唯独夸我一人。我想起他们都在惋惜我生为女身的时候，我不再耽于惋惜，愤怒和悲痛都是力量，惋惜是无用的情感，我活在世上，不能靠他人的情谊饮水饱食，唯有愚人才会如此心想。

古时候将军征战四方，破釜沉舟而背水一战，也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掷一场豪赌，我盯着远去疾掠过水面的飞鸟，心想，哀兵必胜。

我的後半生发生了很多事，譬如我曾担忧过的那些，全部都实现了。後来张青何离开了我，被张原举荐成为了赵过身边的妃子，我由此多了一个身在周宫的内应，再後来她有了一个女儿晏如，所有人都叫她永嘉公主。

苍衡山山阴有父亲的陵墓，他死後，我一次也没有踏足。

他们当然指责我不孝——我是周朝开国君王亲封的长公主，食君之禄享天下祀，做的却不是什麽人事——你有什麽仇恨呢？他们问道。

原来在他们眼里，这便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我一面望着变幻莫测的天色，一面思量，他戎马一生才换来的这个摇摇欲坠的天下，若是被我颠覆了，会如何？

于是我便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