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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第1页）

第3章

我父亲给我的生辰礼物也很普通，他让人拟了好几个封号给我看，我看了半天选了“枢阳”，父亲就夸我挺有志向，我想起了之前偶然在志怪杂谈上看到的北斗七星天枢和开阳，撇了撇嘴。

我当时猜得不错，有些我以为的大幸之事往往不幸，有些我不可预料的灾祸却在多年之後成了焉知非福谶语的答案。人间万事切忌以为，我少时常犯错大概也正因如此。

我所认定的爱应当属于具象，丁对丁卯对卯般精确，可我始终看不透父亲究竟想要做什麽，我从古书上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父亲全然不在乎那些，他可以罔顾世俗助长我的野心，也可以放任我的兄弟们自相残杀人头落地。

他自以为漠然得像是尺矩，像是绝对的“公正公平”，但却喜好在几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楔上阴暗的私心，多年以後我和冲出重围的皇帝弟弟在正元殿前碰面，我和他彼此相对无言，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深重的空寂悲哀。

他所悲哀的，是为何他最後衆叛亲离；我所悲哀的，是我为什麽不早一点把他杀死。

可我还小，我什麽都不懂，我还理所应当地以为只要我想，我都能得到。我父亲赠我无数财富和破例的封邑，为我的举兵造反埋下了精妙的伏笔。他那时有没有想到这是故事的必然结局呢？

我猜他想不到。因为人永远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事情。

你以为那都是我勾连的野心？也许是，也许并不是。这个故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很多年後我才发现只是因为我父亲一人，无数人就兜兜转转都输得彻彻底底。

这真是权力的好处，我想说。

扯远了——这会儿我才七岁，只知道挑出我喜欢的那些礼物陈放在我的宫殿里头，从此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永远先盯着那幅画看很久，他的眼睛冷骘得让我害怕，我那时真的好担心安国夫人，话本里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末我父亲会不会在这幅画里造出什麽离奇的罪名来。

事实证明我想的有点多，我父亲只是在忮忌我，忮忌我能够得到安国夫人的亲笔画，而他从来没有——後世人会把安国夫人的画炒到天价，足见她是个多麽厉害的人。

我对安国夫人的敬意曾有过波折，但大抵上贯穿了我的一生。父亲某次见我在看他，而他在看画，他转头看我，告诉我安国夫人是一个很厉害的丹青名手，说安国夫人画的都是传世名作——他眼里有罕见的平静，甚至告诉我安国夫人的名讳叫作谢叙，表字见清。

夫人只是生不逢时，我父亲盯着画说。

我那时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是生不逢时，还是不该逢你和楚末帝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我不言不语端庄地仰视着我父亲，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简直真的是个智者。

我完全不知道我当时的底气从何而来，也许出自孩童的直觉，而那直觉在今後会像柄利剑。我用它狠狠地刺穿镜花水月的假象，才发现它其实并没有剑柄，因而我将这把利剑送出去的那一刻也要分担相同的痛苦，而这巨大的痛苦终有一日也会将我捅个对穿，撕裂我整个人生，整个安宁平静的人生。

父亲俯下身轻松地抱起年仅七岁的我，他带着我大踏步走出我的宫殿，带着我登上宫墙，我望见远处重山叠嶂和居所绵延，我才发现陆真教我的“跂而望不如登高之博见”诚不我欺，我第一次生出一种横扫天下的气概来，我只感觉四周的清浊之气都被我纳入胸腹，我有摘云之志，父亲问我感觉如何，我愣了很久，没有说实话。

我没有说实话的原因比较简单，就是我自作多情。因为我觉得我和他是父女，也是君臣，他纵容我生出睥睨的气质，却不可能容忍我过早的野心，陆真的典故里心中有鬼的人看到的都是鬼，他来路不正，我一早知道。

因此我在多年後无数次不眠的深夜里恨他当耍猴逗鸟一样教我那些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他实际上从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爱我，给我体面和珠宝，却从不告诉我我一生想要摘星揽月的志向早被残忍地阻断；他不爱我衆位兄弟，因而他们可以公平地竞争他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

陆真教我“对立”，教得神神秘秘，他说我需要穷尽多年去理解这个含义，可恨他又对了。

所以我反问父亲，那父皇你呢？你第一次登高望远的时候，想的又是什麽？

他面部每一寸都绷得死紧，因此他仍不显山不露水，可我知道他用了很多力气，因为我离他极近，近到我只要一擡手就能触碰到他的双颊。于是我又升华了，我一瞬间明白为什麽所谓天子永远高坐华堂垂拱平章，高高在上得像个神，因为他们可以调用毕生所学来掩饰自己的软弱，可世上还未有全无踪迹之事，踪迹便是这段距离。

我当时还挺天真，觉得人和仙向来殊途，後来我逐渐长大，才发觉人与人都不可同归。这些道理父亲不教我，陆真不教我，他们巴望我活在一个世外桃源，他们简直太不尊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