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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第1页）

第2章

陆真说他其实挺喜欢教我读书，因为我心思缜密，胆子也大，他大逆不道地偷偷告诉我别的皇子都愚钝蠢笨，唯有我早慧有乃父之风，我在心底里认可了他的赞美，但出于我对父亲复杂的态度，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不过说起来，我都忘了告诉你们我是长公主，此外我有五个弟弟，他们的年岁相差不太多，可见某段时间里我父亲干了什麽事。

他们遛鸟闲逛辣手摧花的时候我在思考我始终不懂的问题，我身体抽条一样地长，我的想法也是，我仍旧厌恶陆真，并且觉得人心险恶，我那时已经有所察觉，但是察觉了又有什麽用呢？

譬如我胆子很大，我七岁生辰前夕和我父亲四目相对，正元殿空寂无人，所有的宫人都被打发出去当值，父亲让我许一个愿望，我斟酌再三——虽然在旁人眼里七岁小孩的斟酌一定十分可笑——告诉他我希望他封我为太子。

他大笑出声，于是我就有点气闷，我觉得他好像仗着自己长我许多岁就觉得我在说笑一样。我不满，他把我抱起来告诉我他要真封也该封我为皇太女，我敏锐地发现了称呼的不同——可能是因为公主皇子叫习惯了我都没有去深想其中的差别，此时父亲突然说出口，我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这件事後来就不了了之。

玉颜欢告诉我父亲有许多孩子，可他独独只爱我一个，我问她为什麽，她不回答，只说他叫别的孩子只叫冷冰冰的序齿代号，可叫我从来叫“迎儿”，话内爱意毕露完全不像一个皇帝。

可她也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懂得其中的缘由。我当时盛气凌人地摆出我公主的架子要求她告诉我，理由很接地气，因为既然我迟早会懂那就早点懂，位高权重的玉颜欢于是也非常强硬地不告诉我。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的深意，她一直挺喜欢我，也一直保护着我，毕竟一旦我知道一个人爱着一个人的中间还横亘着很多不能称道的理由时，我也就被赋予了恨的资格。

我五岁就开始向往安国夫人，隔了一年多终于在我七岁的生辰宴上如约见到了她。她是和投降的楚末帝一起前来的，穿着薄薄的衣裳，好像下一刻就要仙去。

我太向往她了，以至于我觉得非常失望，我觉得她哪怕不是谪仙之姿也应该有松柏之质，而不是这样一幅无甚在乎的样子。她的眼窝深陷，整个人都身体力行地解释浮肿空虚的含义，和我的想象简直天壤之别。我大受打击，连父亲叫我都没听见。

玉颜欢摸摸我的头让我给他们两口子打招呼，我就先叫她夫人你好，然後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楚末帝，我才知道这会儿楚末帝已经被封了侯，那我父亲为什麽不杀了他以绝後患呢？

唉，我还小，不知道什麽叫作立牌坊。

我思绪混乱宛如入泥的飘絮，我滑稽地问她的安，她也笑着对我说“公主千秋”，我痛恨这个假模假样的见面仪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得我头痛，我当即摒弃了我坚持了好久的论断，单方面把“小人”的名号栽在安国夫人头上。

可我懂得那不重要，那只是我单方面的泄愤。因为人与人交往毕竟出于一个主观感受，而生杀予夺的权力才是客观，她要做的也许只是在我的父亲这个成功者手下讨生活。

当时我以为活着很重要，後来我才明白活着实在太难太难，远不如一死了之。

父亲请了班子唱有趣的歌谣，还让钧陵最好的厨子来为我做宴。我望着笼屉里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出神，许久耐不住性子东张西望，才发现我这个主角竟然被父亲全盘忽略，他坐在高台上盯着安国夫人看，而安国夫人冷清地坐在那里吃。

我觉得这简直十分荒唐，我的脑袋里充满了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告诉我的人生八苦，那一刻我简直要被我自己的敏锐折服——生老病死我在宫里见得多了，原来求不得竟然也如此赤裸地摆在我面前。

宴饮过半，有臣工陆陆续续地呈上礼物，大多是我不喜欢而父亲喜欢的东西，陆真送我的古书孤本我倒是很喜欢——要是他也乱送一气我就肯定向父亲告状把他“开除”。

安国夫人送我了一幅她亲笔所作的山水画，画上有望江渡口，渡口旅人影影绰绰，整体色调清淡而悠远，我敢说它有仙气。

我摇摆不定地想，是不是要重新审视一下安国夫人这个人，我望向她，她微微笑着向我颔首，我浑身一震，忽然感觉到宫人太监口中所说的皎月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了解不来安国夫人，正如我抓不住一缕月光，它们都是非实体——而我是凡人，父亲也是。

後来我听玉颜欢说那是安国夫人封笔前画的最後一幅画，我听说她总是拒绝朝廷微薄的俸禄，在最後的年月里把自己早年所有的画卖的卖烧的烧，而最後一幅居然给了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那时也不懂是什麽情况，只觉得受之有愧，打定主意好好保存。

可笑的是，那幅画终于还是被我父亲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