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东风脸上现出一丝意外,“又怎麽?”
“越公子,你虽是好心,我却已高兴过了,绝不能再要你的银子的。”
他话一说完,五指间力道倏地松懈,这人眼中笑意亦消散几分,“为何?”
季千里默然。
“说话。”
季千里微垂下眼。
“我……我一想到这银子,便很不舒服。”
越东风微微愣住,“不舒服?”
季千里点了点头。
“怎麽不舒服?”
季千里动了动唇。
朦胧光亮照他在脸上,看不出他脸色是否苍白,但见他那眉毛眼睛,乃至整个面容,倒真像惹了一身病似的,不像从前一样干净无暇。
越东风微微俯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小师父,你哪里不舒服啊?”
季千里茫然地望着他。
“哪里?告诉我。”
像是受了蛊惑,季千里终于擡手,“这里。”
“……”
他按住心窝,像是在朝他求助,“总胡乱地跳。一阵一阵。”
“……”
“总惦记着要见越公子,要还越公子银子。”
“……”
他实在苦恼得不得了,“我不是说谎。越公子一直不来,我这一月受它苦恼,以致金佛蒙尘,经书废置,实已犯了大罪过。”
空气中陡然静了下来。隐约可闻远近戏曲声丶叫卖声丶私语声。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这曲音正是方才竹架边上那道。
不知这是第几遍了,业已唱到尾声,那声音拐过街道丶攀过高墙而来,依然哀婉。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他见越东风久久没有作声,只垂眼望着他手按住的地方。
他想自己说错了话——他明明好心借我银子,我却像在怪罪他,实在是恩将仇报,无理取闹。
他知错就改,“对不住,越公子,我不是怪你,是我说错……”
话说到一半,他又垂下眼。
正在他心上,他紧紧按住的那块地方,另有一只手覆了上来。
这手正是方才握住他的手,只好像比方才动作还要轻,只将将将他心口的手盖住,像怕惊动了甚麽。
“原来如此。”他听他笑了声。
他擡起眼,又见越东风笑了——不止是唇角,连眼睛也笑了。
“原来如此。”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季千里忽地便生出一丝窘迫。
连日里,他虽觉心口异动诡异,也只以为银子作怪,有些惊奇罢了,并不以为隐秘,更不觉有丝毫羞耻之处,可现下被这人这般五指交叠,又听他连着两声“原来如此”,他忽地便生出一丝窘迫。
这窘迫念头虽来得莫名其妙,但竟如黑暗中一粒火星,一生出便亮得刺眼,又如这些日的日光,虽只零星一点儿,却让人避无可避;此时更灼得他心口发烫。
而後经颊边黏腻晚风拂过,火星更如坠入枯草,顷刻间便从体内烧起,一发不可收拾,只与方才那股心洪呼应,犹如冰火两重,直令五脏焦灼。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什麽‘原来如此’?”
越东风擡起眼睑。
自相识来,他虽曾亲眼见过这人杀人,也险些被他杀掉,甚而听他说那不信神佛的不敬之言,但他从来也不觉他多麽可怕——他毕竟也只是衆生中的一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