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吴哥城里昼夜交替,时间不经意间流去数月,严修的工作和生活没有边界得交织在一起,或者说工作就是他的生活。教授和同僚常常因为他的肤色而忘记他在学业和研究课题上是多麽有韧劲和灵气的人,只有在吴哥那处处破损而亟待修复的荒芜中,他用自身沉着敏锐的感知和严谨的气度,像个灯塔一样,潜移默化得引导着团队的方向。”
“吴哥并非这里每一个人的兴趣所在,但严修几乎把这里当作了他的第二故乡……”
“卡——”
“好,这一场过。这段旁白配合的几个分镜都拍完了吧?“陆广言问道,助理导演确认无误。
“一会儿把严修在夜灯下看妻子照片那段,照片的特写再补一个,这儿虽然没有明说,但镜头要表达出来。”
“好的,陆导。”
“这个阶段他心里还是有他妻子的,虽然是没什麽感情基础的包办婚姻,但也明媒正娶,好歹是个亲人。对吧?”陆广言对着下了片场进到导演棚的杨疏乙随口道。
“调这段我再看看,我感觉刚刚会不会有点儿收着了,”杨疏乙还在想刚才的戏。
“我觉得可以,刚刚好。这儿,从这儿开始,你看了一眼同事,人家可以往家里打电话,你想起自己家人,只能看看照片,再不看两眼模样都要记不住了,诶对咯。”
“实际上他看着妻子照片,心里也没多大情绪,从留学到现在也好几年了,就是象征性看看,更多的是告诉自己他虽然漂泊在外,但是个有家的人。”
杨疏乙一脸严肃地盯着监控器,他对自己的演绎方式很严格,心里想要达到自己觉得最好的状态。但有时候他进入自己角色後,确实无法站在更全面的角度来单看每一场,比如上下场是否衔接在同一个情绪基底,会不会突兀,而导演站在全局来看,更容易把控。
之前和他合作的导演都是比他资历老道不少的重量级前辈,他大部分时候都放心交给导演评判一段戏需不需要重拍补拍,只是必要时候提出自己的意见,这次轮到陆广言,他始终带着质疑——也可能是出于他的偏见,反正他觉得,陆广言对他很随意,几乎都是一条过,好像他无论怎麽演都在对方的好球区。他不知道是陆广言看不出好坏,还是别的原因,难道自己演的毫无瑕疵?
他看过陆广言的作品。为了卖座,陆广言每一部都偏向于快节奏和强故事情节,後期的剪辑也是他的强项,通过他的处理可以达到给剧本加分不少的程度,他现在在观衆心里几乎就是“全程无尿点”的代表性导演。但这次的本子更偏剧情文艺片,杨疏乙不确定按陆广言一向的特点和风格,能不能拍出好的效果。
另一方他觉得自己也是挺讨人嫌的,他每次一张嘴,都能感觉到导演组瞬间紧绷的神经,似乎怕他下一秒又要提出什麽高论,这群人像被自己PUA了一样,杨疏乙觉得好笑,但他是不会改的。
“行吧,你说没问题就行。还有和同僚争执的那一段,你确定不补镜头了?”
“不补,够用了。你要相信我的效率好吧?我布置的机位没一个废镜头。我看你是和老头合作多了,精益求精和吹毛求疵就是一线之隔,一个镜头拍80遍才能显得专业?”陆广言不屑道。
杨疏乙也不再跟他纠缠,“马上拍下一场是吧,终于可以不黏胡子了。“
“哎,感情戏来了啊,你酝酿酝酿,听说阮南素都练了一个星期的刮胡子了哈哈哈。”
“两个星期!是两个星期!”阮南素听到这话,更正道,“但是没有真胡子给我刮啊,只是练习了手法……”她显得有些担心。
“你真给我刮道口子也没事,谁没刮到过自己。”杨疏乙打趣道。
“你手也太笨了,我就没有。”
杨疏乙人站得老远,架不住腿长,就这麽不客气地伸腿踢了陆广言屁股一脚,陆广言坐的导演凳,本来就是便携轻量的,一个没稳住就整个人都狗啃屎一样扑在了地上。
磕了一脸灰的陆导,人还没起来,手臂先朝着虚空一指:“片场暴力!给我宣发打出去!!”
“拍下来,椅背上的脚印,罪证!!”
下一场戏。
阮南素和杨疏乙在一旁待机,灯光摄影音响在做最後的确认。
这是两人第一场单独的对戏。1930年代,就算在欧洲女性学者都少见,在亚洲地区就更难得了。严修初来乍到时,只和南素打过几次照面。他少言寡语,一心钻在学术上,为了显得年纪大点丶少被白人同事调侃,刻意蓄着胡子。20出头的南素继承父亲的衣钵,为法国远东学院团队提供史料的翻译和对接当地学者,对于这个知书达理丶兼具东方风情和西方学术素养的年轻姑娘,在地的白人男性研究调查人员难免对她抱有钦慕之情,将这看作自上而下的审视丶强占心态也不为过。南素自知这些人的算盘,表面礼貌和气,内心并不当回事。
倒是看起来木讷的严修,让南素更加在意。她很少见这样年轻的中国学员,在她的印象里,盘踞在祖国上方的还是那个垂垂老矣丶留着辫子丶打扮奇怪的帝国,尽管那里早已改朝换代,人们脱掉长衫换上西服,群魔乱舞的二十世纪新风尚遍布各大城市。像严修这样穿着欧陆服饰丶带着巴拿马帽丶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高挑形象,打破了她因本地清朝遗老和走货商人産生的固有偏见。
“那日,依旧是毫无新意的雨季中的一天。我和远东学院的研究团队在驻扎于洞里萨湖附近的营地吃着午饭冷餐。这些日子,我们在探寻吴哥古城中水道古迹的走向,这些人工痕迹明显的水利工程将是揭开吴哥城秘密的重要关卡之一。
在我们快结束午餐时,严修一个人从森林里走出来。他看起来狼狈极了,早上出发时一身干净的衣物鞋子,眼下全是泥污。他的帽子脏了,被挂在後腰带上,连他的脸上丶头发上,也沾满了腐叶丶泥土丶甚至小小的白色菌类。
毫无意外,他一定是在探查哪个水道时,摔进坑里了。
同僚们像看马戏团登场一样,朝他笑着吹口哨打招呼,嘴上问着‘你还好吧’,实则语气里并无真正的关心。
毕竟严修是个不热情的怪胎——而‘热情’,恰好是法国人对他人最基本的赞美。“
严修忍受着每走一步鞋子里就传来的“叽呀”声,他的袜子估计也湿透了。在野外摔了丶磕碰了,都很正常,他并不在意,但多月以来,脸上野蛮生长的胡须和头上乱蓬蓬的毛发,突然让他难以忍受。尤其在水道里浸泡以後,各类生物与雨水混合而成的怪味弥漫在毛发间令他作呕,想起往日卡在胡须里的面包渣丶茶水和咖啡液也骤然令他反胃。他原来可是习惯了油头粉面的摩登青年,为什麽要为了凸显那点没用的阳刚气而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久违的剃须刀,拿上毛巾和干净的衣物,朝湖边走去。
热带地区的正午,因雨季而没那麽酷热难耐,严修就这麽穿着背心裤衩在岸边清洗自己。湖水一荡一荡的,要看清自己的面容并不容易。
“我想你需要这个。”这时背後传来一个女声,说着蹩脚的中文。
是南素。严修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对方,以及她递过来的马赛皂。
“……谢谢。”
南素看着对方拘禁的模样,抿嘴忍住笑,想必是在女生面前露了胳膊腿,有些不自在。露在外面不多的脸颊,甚至看起来有些微微发红。
“我来帮你吧。”
“……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