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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页）

万安场的悲歌

在四川西部山区一个名叫万安场的小镇上，徐春雨呱呱坠地。父亲是位乡村教师，用知识的火种点亮山村孩子的未来；母亲则在家中穿针引线，给别人缝衣补裤，补贴家用。家中还有和蔼的奶奶与可爱的妹妹，一家人虽不富裕，日子却也过得温馨快活。

然而，在徐春雨七岁那年，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那天，父亲推开家门，竟直挺挺地昏倒在地，吓得妹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徐春雨和母亲惊慌失措，急忙将父亲扶到椅子上，奶奶也颤颤巍巍地赶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父亲才缓缓缓过气来。

“完了，完了！”父亲嘴里不停咕噜着，“我说没意见，可领导说这是态度问题，硬要我说，这下糟了，脱不了手了。唉！我该死，真该死啊！”父亲捶胸顿足，满心喊冤。此前，父亲已任教七八年，深受乡里人尊敬，学生们也都爱戴他，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模样。

自反右斗争开始，父亲便整天忧心忡忡，身形日益消瘦。每晚父亲一回家，奶奶便会悄悄问：“今天你没说啥子吧？”只有听到父亲回答“没有”，奶奶才会安心去睡。别看奶奶只是个农村老太婆，却能读会算。听奶奶说，她是二十年前逃难到这里的，问她缘由，她总说春雨现在还小，说了也不明白，等长大了再告诉他。就这样，每天不管多晚，奶奶都要等父亲回来，问清楚后才肯入睡，每晚也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今天没有说啥子吧？”好不容易熬到反右斗争接近尾声。

一天，领导找到父亲，说道：“整个反右斗争你都表现不错，现在暂时告一段落。你是教研组长，去召集全组开个会，让大家提些建议，以便我们改进工作。”父亲依言召集全组开会，传达领导指示，让大家畅所欲言。众人自然是异口同声地歌颂大跃进如何赶英超美、大炼钢铁又如何成绩斐然、三面红旗如何光芒万丈，会议临近结束时，才有一个人小声提到：“什么都好，就是商业网点少了点。”

会后，领导询问父亲大家提了哪些意见，父亲说：“意见倒是没有，有个建议。”领导追问：“什么建议，快说。”父亲迟疑了一下，答道：“他们说什么都好，就是商业网点少了点。”领导又问他的看法，父亲含含糊糊地说：“都差不多，差不多。”说完，便忙转身要走。可他却鬼使神差地回头补上一句：“就是，有天下课后，肚子饿极了，想买个锅魁吃，跑了好远都没买到。”

回家后，奶奶照例询问，父亲便把白天开会的事向奶奶复述了一遍，奶奶吓得差点晕倒，连说：“完了，完了！”父亲却安慰道：“不会吧？”可没想到，奶奶的担忧竟成了现实，不出三天，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第二天，父亲背着铺盖出门，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学校球场，是山村里体育、文娱活动的中心。篮球架是一根柱子，上面钉着几片板子，篮圈歪歪斜斜地绑在板上。球场上，一群孩子正在尽情玩耍，他们分成两队，也分不清是在打篮球、排球，还是自创的什么球类游戏，总之，谁抢到球丢进篮圈就能得分。孩子们奔跑、打闹、拼抢，玩得不亦乐乎。

徐春雨却孤零零地坐在球场边的坎上，眼巴巴地看着昔日的伙伴们。前些时候，他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却只能在一旁默默观看。突然，球“呼”的一下被一个大男孩甩出场外，直向徐春雨脚边滚来。他下意识地捡起皮球站起身，孩子们一拥而上，争着要他手上的球。他一时不知丢给谁好，只好向场中抛去。大男孩没抢到球，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徐春雨的衣领，瞪大眼睛骂道：“右派娃娃！”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你推我搡，叫嚷着：“打右派，打右派！”将徐春雨掀倒在地。顿时，血从他额头上流了下来，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徐春雨用手一摸，满手是血。他捂着伤口，哭着向家跑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小伙伴们为何突然就不和他玩了，还这般欺负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弄不明白，大人们个个都板着脸，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每天，太阳还在山那边时，徐春雨便会被民兵“一二一”的跑步声惊醒。只要一听说又揪出一个“右派”，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向学校门前的告示栏跑去，然后跟着别人呼口号、跟着别人喊“打倒”。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每晚都有斗争大会。群众运动，到底是群众运动，还是被运动的群众？他搞不清楚！那些平日里善良、朴实，甚至不识几个字的村民，一旦被卷入运动，竟能产生如山洪、像狂风、似闪电般的能量，它能摧毁一切，不分青红皂白地荡涤一切。

仅靠妈妈缝补衣物维持生计，一家人的日子愈发艰难，难以糊口。妹妹饿得皮包骨头，尖尖的小脸，细细的脖子，小手的骨节分明。她随时都会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我饿！”奶奶也三天两头生病。小徐春雨很少出门，有时帮妈妈做家务，有时躲在房里翻看爸爸的书，或是照着小人书学画画。

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徐春雨去拾柴。以前在村口，不一会儿就能拾满一背兜，可如今几个月不见，村后的几座山都成了光秃秃的模样。伐下的木材，通过溜槽放到河里，不知被运到了何处。他只好沿着山路，向更高更远的山上爬去。走着走着，只见前面有一队人，沿着路旁写满标语口号的山路，缓慢向上攀爬。他听路人说，那是被押到山那边去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徐春雨急忙跑过去看。

只见这些人一个连着一个，被一条长绳拴着，背上背着几十斤重的矿石。他心想，要是有人不小心摔倒，其余的人岂不是都要遭殃？他睁大眼睛，一个一个仔细地往上看。突然，他仅凭背影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爸爸、爸爸！”他边喊边跑。那些人都转过头来看，这时，他看得更清楚了。是父亲，人瘦了，胡子也长了。带队的人却把他挡在路边，不准他靠近。他拼命哭喊，父亲也看见了他，用手示意，叫他回去。

当晚，工作组通知母亲到学校去。母亲回来后，哭着说父亲死了，是从悬崖上摔下死的。母亲领回来的，只有一床破棉被、一双旧胶鞋。一家人守着棉被，哭了整整一夜。

父亲死后半年，有一天，家里收到一封从成都寄来的信。信是父亲的学生写的，她想请人带孩子，知道徐家的困难后，想请师母去帮忙。母亲和奶奶商量后，决定去帮她。临行前的晚上，徐春雨半夜醒来，看见母亲仍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眼角流着泪水。

第二天，母亲背着妹妹，徐春雨扶着奶奶，去到父亲出事的地点。听说父亲背着炼成的毛铁，曾在这里歇脚，押运的人赶上来指着他大骂，说他有意拖延时间，还说要是误了献礼，罪加一等。父亲挣扎着站起身，慌忙中踩滑了脚，滚下了悬崖。为了提前一个月，用第一炉铁献礼，大家已经大战了七天七夜。父亲又累、又饿、又病，还身背七八十斤毛铁，即便不摔死，也得病死！可人死了，尸体都没找到，还被污蔑是故意破坏、畏罪***。

天阴沉沉的，风吹动着树枝，也吹动着他们的衣衫和头发。悬崖下的云雾越来越厚，远处层层的梯田、弯弯的河道、袅袅的炊烟，以及起伏的山峦、幽幽的树林，都渐渐躲到了云雾中，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母亲没有流泪，泪已流尽，哪还有泪呢？她对着悬崖喃喃道：“老徐啊，你就这样去了，丢下我们母子老小可怎么过哟！”奶奶也瞪着泪眼哭诉：“儿呀，你死得好冤啊！今天孩子妈来向你告别，你的学生请她去帮忙，为了找条生路，只好答应了。希望你在天之灵，保佑她顺顺利利，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她们对着岩石诉说，仿佛父亲就在面前。下山时，他们还不住地回头，望着父亲曾经歇过脚的地方。

母亲走后的一天早晨，妹妹就再也没有醒来。她哇哇来到这个世上，短短几年，便静静地离去。奇怪的是，她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笑容，一定是在梦中见到了妈妈，或是正在吃一个好大好大的玉米馍馍。妹妹是用一床破席裹着，由隔壁高三哥帮忙埋在后山的。当时，死了人，既没有葬礼，也听不到哭声，都是由生产队的古大哥、袁二哥和高三哥去掩埋。有时几个尸体一齐抬上架车，拉出村口，挖个坑埋了就算完事。他们见得多了，也就不害怕了，何况还能在公共食堂多领一个馍馍呢。

另一方面，地坎上、山崖边、大路旁、墙壁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口号：“要想地增产，密植是关键”“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少产”“二郎担山赶太阳，一头担的万斤猪，一头挑的万担粮”“登上谷堆摘星星，站上高炉揽月亮”“金瓜银瓜，当不了咱地里的大西瓜”，这些标语口号铺天盖地。然而，标语口号越写越大，食堂的馍馍却越做越小，稀饭也越来越清。大家只得领回家去，加一些野菜、和一些谷糠充饥。地里的苞谷还是嫩尖，就被掰来吃了，到头来，地里大片大片的庄稼颗粒无收，陷入了恶性循环。

不久，奶奶也离他而去。古大哥他们把奶奶抬到后山安埋，连裹身的破席都没有。土还未盖完，忽听吃饭钟敲响，他们丢下锄头便向食堂跑去。食堂领饭的小窗口外，已排了很多人，他们是最后几名。突然，食堂里煮饭的人，像见了鬼似的，“崩山”似的向外跑，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见到古大哥他们便问：“徐婆婆是不是死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是你们亲自埋的？”回答：“当然是咯！”煮饭的说：“你们进去看看。”古大哥他们不信，进厨房一看，顿时傻了眼，灶后一动不动坐着的，不正是徐婆婆吗？吓得他们连滚带爬跑出食堂。随后，听得厨房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我还没有……没有领到馍馍……”为了领这块馍馍，她居然活了过来？在场的人见此情景，无不潸然泪下、低头不语。原来，奶奶并没有死，她只是饿得昏了过去。那时人瘦得厉害，活人看着都和死人差不多，何况是昏过去的老人。幸好土还没盖完，也许是吸了地气，又或许是放心不下孙儿，总之，奶奶又活了过来。

几天后，奶奶把徐春雨叫到面前，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奶奶活不了多久了……是告诉你的时候了……”奶奶将几十年前的家事详详细细讲给孙儿听，讲到激动处，还忍不住对着空气，像是对爷爷述说，好像爷爷就在面前。“老徐啊、老徐，你在哪里？还在不在这世上啊……我对不起你啊，为保住徐家的血脉，几十年我东***躲、担惊受怕，到头来还是没有保住你的儿子，现在只有孙儿了……如果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住他啊……一定要……”奶奶仰望苍天，喃喃自语。缓了口气后，她对徐春雨说：“书包里是奶奶几天省下的馍馍，还有一封你妈寄钱时写回来的信，信上说你妈在西域中学。奶奶活不了几天了，你出去找你妈，逃条生路去……”

小说《春雨秋阳》第1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