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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裴璋迟迟未归,虽是特意遣了人回去同阮窈知会一声,可她久等他未等到,总是觉着坐卧不安,索性去府门迎他。
天色全然暗下了,灯笼在檐角摇晃,朦胧光晕映着阶下花枝,娇艳中又透出几分冷意。
阮窈提着盏灯,站在夜风中,探着脑袋朝官道上望。
等裴璋下了马车,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贯来沉稳的步子也不由快了几分,而阮窈几乎是提着裙角朝他奔过来的,提灯所映出的光晕摇摇曳曳,将这浓夜瞬时就给破开。
随後她整个人都扑入他怀里,手臂也紧紧环住他的腰,再擡头瞧他时,一双眼眸被烛光照得光华流转,好似漫天星子都落入了她瞳底。
裴璋朝服还来不及换下,衣袍上还染着宫中龙涎香的味道,然而所有疲倦和烦琐都在这一刻消融。
他接过提灯,而後又用掌心掩住灯火,俯下身去吻她。
阮窈也微微踮起足尖,好回应他这一吻。
二人藏身于没有点灯的暗处亲吻,直至有仆从执灯走近,她心跳都加快了,连忙红着脸推开他。
裴璋若无其事地擡手,为她揩去唇角水痕之後,又将她手握在掌中,指腹轻轻揉着她的指尖:“窈娘,待我从广陵回来……我们便成婚。”
阮窈步子一顿,耳尖微微也发烫,可她想了想,还是用口型说道:“我也要去。”
他极快就明了她的意思,含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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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时节沿水路南下,两岸花如锦,叶成帷。
裴璋原本料想,阮窈定是不愿再回到这里,纵然他十分不舍,也并无要勉强她的念头。然而见她要与自己相伴同行,他反倒刻意放慢了行程,以免惹得她身体不适。
山中古刹仍如旧时,只是因着盛夏,草色愈发浓绿了,石阶上新生出些许青绿色的苔藓。
暮色温柔地落下,寺里也恰巧敲响晚钟。
悠远钟声一圈圈地回荡开,而妙静也是在这一刻,瞧见两道身影正拾阶而上。
男子身形高大清癯,肃肃如松竹,衬得身侧女郎窈窕妙丽,娇娇小小的一只,正微微仰起脸,由着他用巾帕轻拭额上细汗。
阮窈瞧见妙静,提着裙裾急急走上前去。裴璋见她步伐匆匆,担心她摔着,下意识伸出手去虚扶。
久别重逢自是感慨万千,偏生她眼下口不能言,只好扭头对着裴璋做嘴型比划。
他垂眸细细辨出,再代为转述给妙静。
而後,妙静带着他们绕去经阁内。
年轻的僧人削瘦而清俊,一袭僧袍洗得发白,眸光却有如一泓清泉,沉静中透着温和。
待看清来人面容,他脸上说不出是什麽神情,似是有些无奈,可眼眶随即又泛红。
裴璋则稳步上前,对他端正行了一礼。
“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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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静救下萧定,原是个例外。
冬至时山上下了场大雪,她不过是看着这瘦弱男子几乎要被雪所埋住,才拼力将人给拖回去。
後来他连日高热不退,为了救治这条人命,妙静只好下山去典当阮窈曾赠予她的金镯。
这对金镯是陛下赐于裴氏的御宝,典当行的掌柜识货,一来二去,消息辗转传至洛阳,裴璋也随之被惊动。
阮窈始终难以置信,那僧人居然会是卫国曾经的皇太子。而裴璋也早就知晓萧定藏在此处,原该两个月前便来寻访,谁料阮窈忽然病倒,才拖延至今。
他邀萧定去严灵院中一叙,萧定面露苦笑,最终仍是垂眸应下。
两个人在禅房中秉烛谈了一整夜,裴璋踏过晨露回去,还未推门,便先行听见屋内衾被翻来覆去的细响。
阮窈一夜都没有睡好,许是因为他不在身边,也或许是因为……这座宅子里充满了种种不善的回忆,使得她心中久违升起一股怨气,变得有些焦躁。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榻前,她闭着眼没有动,裴璋却俯下身,掌心抚了抚她的额角,温声道:“睡不着吗?”
阮窈叹了一口气,撑着手坐起身,用口型说道:“这儿气闷得很。”
裴璋见她一脸郁郁,便拿起阮窈的外衫要帮她穿好:“那我们此刻便走。”
她由着他摆弄,却不由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来时马车还停在山门下,此刻天色还昏黑着,更何况他彻夜未眠……
裴璋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淡声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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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朦暗,鼻端萦绕着微凉的水气,使人心神为之清明,残存的困意也消散了。
阮窈的手被他握住,由他引着往山下走。
东方既白,天穹现出一道细细的亮线,照出路旁几株枝干古怪的松柏。她眼尖瞧到,忽然想起了什麽,步子随之一滞。
裴璋敏锐地察觉到,指尖轻捏她的耳珠:“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