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肺腑内原是燃着股怨妒之火,说不清丶道不明。
可眨眼之间,这火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变作呛人的烟,让他喉头直发涩。
他蓦地起身,步子放得极快,推门就离开了这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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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窈醒来的时候,窗下一树杏花绽得正盛。
时有凉风拂过,花瓣如同堆雪,簌簌往下落。
她脑子昏沉沉的,嗓子里也干哑得厉害。张口想要喊人,却发不出声音来。
桌上摆着茶水,阮窈费力地支起身子下床,才站起身就猛地跌坐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她又急又痛,连眼眶也憋红了。
急促的脚步声陡然从外头响起,她眼前闪过一抹素白衣袂,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来人揽入臂弯里。
阮窈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手揪住他的衣襟,这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又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裴璋半跪在地上抱着她,手指不断发颤。
阮窈不明白发生了什麽,挣了一下,正擡头想去看他,便察觉到几滴微热的水痕,接连落在她的额头丶面颊上。
她颇为无措地瞧着他,擡手想要去拭他的泪,喉间不断发出艰难的嘶哑气声。
“窈娘……”裴璋眼尾通红,似乎惧怕这只是一场梦,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哑声唤她。
彼此仿佛在这一刻调换了身份,阮窈一下一下地擦着,耳畔心跳如擂鼓,却分不出究竟是谁的。
他双臂死死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眼泪也落得愈发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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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医师诊察过後,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这毒如今是无恙了,嗓子虽说还发不了声,可往後细细将养着,总有一日会恢复。
得知是裴岚害她,阮窈怔愣了好半天。她不能讲话,便提笔抓过纸张,可最终又不知该说些什麽。
这些士族与皇权彼此倾轧多年,谁都不能一身清白。
彼此同为女子,她当然也怜悯裴岚的遭遇,可说到底,自己又有何辜……这些苦楚凭何转由她来吞。
裴璋接过她用完药的碗,略微犹豫了片刻:“裴岚已于前夜自缢了。”
阮窈迟迟不见醒,她许是怕落得同裴筠一般下场,夜里悄无声息悬了梁。
裴岚死前留了一封密信,道是人死罪消,只求裴氏能够庇护那一双刚学会走路的幼子。
阮窈抓着纸笔的手缓缓松了力道,而後将脸埋入他肩胛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裴璋轻拍着她背心,温声安抚她,眸底却是一片晦暗不明。
他这堂姐倒还算是识时务,不似裴琪愚蠢。他如今既与族中割裂开,又同叛贼勾结为奸,恐怕裴氏早在暗中筹谋清理门户,唯恐此人会污了全族百年来的清誉。
不需他出手未尝不是好事,否则只怕会令他死得过于难看,反倒招致些无谓的烦扰。
待到能够下地走动了,阮窈很快便揣上致谢信,亲自去谢过重云。
兵变时他曾舍命护住她,那句剖白之语而今想来也犹如梦呓,早就随着那夜潮湿的露水而消散了。
见到阮窈安然无恙地站在廊下,重云眸光微微闪动,沉默许久,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笺。
听闻药被带回的第二日,霍逸便回了北地,并未再留在洛阳。
半月後却有侍者送来两箱名贵补药,车底还载着一个瓷盆。
阮窈蹲身看去,只见半盆水晃晃悠悠,正中趴着一只呆头呆脑的绿毛龟,瞧上去着实不太聪明。
她出神望了一会儿,才招手叫侍女过来,提笔写给她看——
“养在莲池中去……要是公子问起,便说是从後院河里抓的。”
裴璋如今待她愈发无微不至,衣食住行无不上心留意,但凡有所求,他也没有不应的。
可阮窈并没有忘记自己那日被他按在书案上的事。
她也忍不住疑心,他是否暗地里研读了什麽书图,才习得这些折腾人的花样……总之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妙。
瑟如生産那夜下了大雨,这女婴的诞育却十分顺遂,并未让她阿娘吃什麽苦。
她随着祁云一同去探望,婴孩胎发浓密,脸蛋像粉团似的,正被乳娘抱着裹在襁褓中。
祁云喜爱幼童,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晃着长命锁逗弄她。
瑟如在床上怏怏地睡着,见到阮窈过来才坐起身,沉默了半天,幽幽说道:“萧郎执意要去皇陵守孝三载。窈娘,你可否让裴公子去……劝他回来?”
此事她亦知情,瑟如自是不愿随萧寄去皇陵吃苦,可萧寄也不像是能听得进劝的人。
阮窈对上她焦躁的目光,做口型同她说话,可瑟如却听不明白。
无奈之下,阮窈只好拿来纸笔,提笔写道:“你若不肯去,留在洛阳等他便是。”
瑟如看清了纸上字句,眉间惆怅仍是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