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不语。
原来你也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条狗,想打就打,想罚就罚。
我冷笑:「娘,你以为我听了这些,就会心软,放过你吗?」
她摇头,赤身裸体向我爬来,眼神里布满莫可名状的狂热。
我高高地扬起软鞭,像我娘过去无数次,对我所做的那样。
这场报仇雪恨的情形,曾在无数个因疼痛而失眠的夜晚被我想起。我甚至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每抽她一鞭就说一句话:这是为我自己抽的,这是为王叔抽的,这是为桂花抽的。
最後我要她服毒自尽,再把白花花的银票撒在她残破的尸首上,让大火将过去吞噬殆尽。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现在的我心中重新填满了戾气,送我娘去死,这念头让我兴奋异常。
权势真是极好的东西。就算报了仇,我也要做皇後,因为手中所握的权势,是越多越好。
我垂眼看她,手中的鞭子呼啸而下。
我看见她日渐衰老的身躯。
我看见她不再年轻的脸庞。
我看见她青紫交错的伤痕。
我看见她微微佝偻的脊背。
我看见她下垂的双乳。
我看见她松弛的肚皮。
这鞭歪了,抽倒桌上的花瓶,它骨碌碌滚在地上,里头红艳艳的花仰着脑袋,像摔死了。
因为我看见了我娘的笑容,我们做了十八年的母女,她的每一种笑我都熟知,很多时候,她笑得虚僞。但此时此刻,她仰着脸看我,勾起嘴角,笑容里盛着幸福与自得,好像很享受。
我哑着嗓子道:「你在高兴什麽?」
她笑而不语,我感觉受到了挑衅。
我声嘶力竭地朝她吼:「你笑什麽?你笑什麽!是我赢了你,我现在就要你去死,疯子!」
我娘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出眼泪,她道:「淮南,你做得很好,但还是我赢了。」
她爬过来,抱着我的小腿,语调欢快:「怎麽还不动手?你是要勒死我,还是要毒死我?」
花瓶里的水蹭到她乌漆的长发,她出了汗,黑发黏连在她赤裸的後背,既妖娆,又阴森。
我蹲下身子,同她头抵着头,双手捧着她的脸,「娘,你被吓疯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是我赢了。」她伸出小指勾住我的指头:「我做了正室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我娘。」
我愣怔在原地。
九十六
「你说什麽?」
「我也杀了我娘。我把她煮熟了,我还鞭她的尸,挖了她的眼,求符来镇她永世不得超生。她说她为我好,把我教养成现在的样子,我疯了,所以她赢了。现在,终于轮到你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麽!」
「淮南,娘明白你的心情,我小时候同你是一样的,庶女,被嫡姐压过一头,上头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娘亲,要我嫁入相府,同嫡姐争夺正室之位。我小时候养了一条狗,养了八年,十六岁那年,我没有去习舞,带它上街游玩。回府的时候,我娘没有打我,还破天荒在夜里给我送宵夜,那碗肉汤很好喝,肉也好吃,我连骨头都嗦干净了。我想再吃一碗,娘就把砂锅一起送到我房里,你猜我见着什麽了?」
我没有应声,因为我已经想到了答案。
我娘大笑,直拍地面:「我揭开盖子一看,那里头,竟然是一条狗的头!就是我养的那只。我把我自己的狗给吃了!淮南啊,是不是很好笑?都过了几十年,我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後来就没什麽好说的,我一直跳舞,跳到你爹跟前,你爹娶了我,也娶了我姐姐。我姐姐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灯,那几个通房那个也跟着她弄我。我姐姐先怀的孕,做了正室,把我气得要死,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把她弄死,做了正室,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事呀?」
她双颊泛着红晕,眼亮得惊人,好像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成为了那个嚣张跋扈的蛇蝎美人:「我杀了我娘,我把她放在一口大锅里烧火。那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在临死前对我说:她赢了。她倾尽所有的爱,浇灌我长大。果然,我成为了和她一样的娘亲。她对极了。」
「嫁给你爹之前,娘留下的疤已全好了。」她拉着我的手,力道极大,强硬地逼着我去触碰她身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有粉色的嫩肉,还有硬硬的痂,「你看到的这些有你爹抽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想要高人一等,不举的也是一样。还有江淮北她娘的份,那个贱人,仗着自己比我高一头,就有胆拿我撒气。更多是我自己划的,人活得太舒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比如生完你的那几年。後来,她死了,我当了正室,杀死了我娘,又找到了新方向。是你。」
「那年你几岁?哦,七岁。我带你去吊唁,牵着你的时候,我在想,我也要赢过我女儿。」
我握着鞭子的手颤抖着:「赢我?你是在逼疯我!就因为你痛苦,便要我跟着重蹈覆辙?」
「我怎麽就过得痛苦了?我是相府夫人,还有为妃的女儿。现在的我过得好极了!我不仅要我自己过得好,还要你过得比我更好。因为我是你娘,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更疼你!世间每一个当娘的都是这样,我娘,我娘的我娘,还有你娘,天下所有的娘,都是这样爱自己女儿的!没有我栽培你,你能坐着那麽好的马车回府吗?我说过,我是为你好!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後一件事:杀了我。当你学会摈弃愚蠢的怜悯丶善良丶温柔,就会变得完美无缺。」
「乖乖。」她呼唤我,「到娘这里来。娘好高兴,娘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太久。」
我後退两步,她明明可以走,但执意要爬到我跟前,作出任我宰割的姿态。她跪着,面带微笑,双手置于胸前,虔诚地看着我,像过去无数次礼佛那样,口中念念有词,细数着她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好的坏的,温柔的,残酷的,快乐的,痛苦的,美好的,血腥的,最终拨开头发,低头露出白绸一般的肌肤,引颈受戮。
真是……真是诱人。我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这里没有人,就算我杀了她,我也能想出千百个脱身的法子。
我大睁着眼,耳畔响着嗡嗡地蜂鸣,不受控制地举起刀,我娘嘴角噙着恬静愉悦的笑。她为什麽在笑,我恍惚地想,随後明白过来。因为她的女儿要杀了她,就像她杀了她的娘一样,她娘赢了她,所以她也要效仿她娘,来赢过我。
匕首从我手心滑落,发出一声闷响,我娘不敢置信地回头,秀美的微笑彻底扭曲,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在做什麽?废物!快点把我杀了!」
我捡起地上的外袍,披在她肩上:「算了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