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雨又下了,岩缝渗水在火堆旁积成小洼,映着三十张辗转难眠的脸。
早上,晨雾浓得化不开。
担架在石滩上颠簸,走在前头的孙家的突然踉跄,柴刀磕在硬物上铮然作响。
他扒开藤蔓,半截青砖城墙从蕨类丛中露出棱角,砖缝里生着暗红色的苔藓。
“我的娘嘞。。。。。。”
王老六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雾气流动的间隙,只见前方有一片罕见的平坦空地,而那空地上,一座古城如巨兽脊背,只露出一半另一半埋在了山林之中。
三丈高的城门楼子塌了半边,雕着瑞兽的滴水檐下,铜钉门扇斜插在泥里。护城河早成了芦苇荡,石桥栏杆上盘着手腕粗的野藤。
衆人被惊讶得说不出话,老刘头却目光闪烁:“这。。。这是前朝的兵马所!”
一群人踩着龟裂的条石街道往里走,蓑衣擦过两侧倾颓的屋舍。朽烂的牌匾斜挂在梁上,"太平米铺"四个金字被虫蛀得支离破碎。
这座古城竟还保留着还算完好的面貌。
赵铁匠踢开半掩的门板,霉烂的谷堆里窜出十几只灰鼠。
“你们看这个!”
宋大郎举着火把冲进县衙废墟。公堂案几积了寸许厚的灰,惊堂木下压着泛黄的公文,朱砂批注的"永和十三年"字样还清晰可见。
李村长颤抖着抚过梁柱上的蟠龙纹,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空荡荡的古城里荡开苍凉的嗡凉。
像是埋没多年的历史遗迹终于迎来了它的见证者而悲鸣。
李村长掐指算了算,道:“这座城,距离现在已有八十年。”
只是不知从何年开始荒废,又是什麽人会在这种地方建城。
沧海桑田都只在一瞬间,这期间或许发生了太多事,政权更叠与各种战争,让它彻底被遗忘在了无人所知的深山之中。
稻香村的汉子都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这座古城就算是荒废多年,留下来的基建也足够让人目不转睛。
雨又下起来,打在千年古瓦上溅起青烟。三十个庄稼汉站在荒芜的街心,看藤蔓从雕花窗棂里垂下,看野蜂在褪色的彩绘影壁间筑巢。
每个人心中都涌起千万分思绪。
李村长郑重道:“若是这座荒城还能住人,那便是最好的藏粮之地。”
毕竟这麽多年都不曾被人找到过。
大顺朝开国皇帝还曾下过禁令,若是哪处还有前朝的遗迹,都必须焚毁。
一行人将这座荒城的大致情况摸了清楚,着急下山去了。日头落得早,必须要在天黑之前下山。
下山比上山快多了,也熟悉的路线,几个汉子顺带将熊瞎子也一并擡下山去,刚欢天喜地出山,就看到李婶子跌跌撞撞冲过来,说都说不全乎了,道:“你们回来。。。就好!出大事了!”
“土匪!野狐岭的土匪摸过来了!”
汉子们大惊,“土匪进村了!?”
李婶子着急忙慌:“一句话说不清楚,过来看看吧!”
汉子们将熊瞎子的尸体安置好,连忙跟着李婶子前去,只见村口老槐树上绑着个血人,正是前日出村换盐的货郎。
李村长掰开他紧攥的手,那是半块染血的汗巾子。
“流民。。。吃人。。。”货郎吐出最後一口气,“外头的三个村。。。都空了。。。”
“还有土匪。。。烧杀抢掠。。。”
村里人大惊,货郎却安静闭上了双眼,一旁的盐袋子也沾染血污。
村里女人不可思议道:“吃人。。。”
“简直是丧尽天良!老天啊!快睁开眼看看吧!”
人群中传来嘀咕声,“那汗巾子,好眼熟啊。。。。。。”
钱小芬突然瘫坐在地,那汗巾子是她最喜欢的那条,前些日子去了镇子一趟之後便丢了,怎麽会在这?
王大花抄起顶门杠就要砸来:“这汗巾子是钱小芬的,扫把星!土匪不会循着汗巾子找来咱村吧,我劈了你!”
村里人一听这话,更为厌恶宋家二房这群人,一个个就要喷火般。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李村长锄头锄在地上,狠狠道:“男女老少都抄家夥!把进村的路毁了!”
进村的山路陡峭,有一部分山路是建在悬崖峭壁上的。火把连成长龙。男人们抡起锄头狠凿山道,女人们拆了门板往崖下扔。
一想到那些流民会吃人,山匪还有武器,所有人都狠狠轮着手中的锄头,恨不得将这一片的山路全都铲除殆尽。
宋长建突然慌张指向对岸:“对面。。。对面!”
擡头一看,只见隔岸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隐约传来狞笑:“这个村娘们不少啊。。。。。”
“快泼油!”李村长嘶声怒吼。
妇人们将积攒的芸苔油全倒在松枝上,火把掷出的瞬间,整面山崖化作火墙。对岸响起惨嚎,几个着火的人影栽进洪水,很快被漩涡吞没。
村里人观望了一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这只是前锋。”李村长望着漆黑的天际,沉声道:“真正的恶战还在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