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声忽然大了,好似又要下雨。
谢二娘子踉跄後退,撞翻了绣着并蒂莲的软枕,她当然没忘谢家祖训,“谢家脊梁宁折不弯。”
谢诏解下腰间佩剑横于膝头,剑穗上板结的血土簌簌落下,“世人皆知齐王暴虐,所过之处垒京观丶烹妇孺。。。”
他掀开衣襟,三道狰狞刀疤在烛火下泛着暗红,“这伤不是在战场,是在青州地窖!为护七个孩童不被烹食!”
“可你伤及肺腑,孙娘子说再遇阴雨便会咳血。”谢二娘子指尖触到儿子肩头凸起的骨痂,泪珠砸在青铜剑上溅起轻烟,“如今阴雨天气不断,我万不能坐着看着你去送死啊,诏哥儿!”
“母亲!”谢诏突然单膝跪地,剑锋映出眼底灼灼火光,他捏紧拳头道:“您教孩儿读《汉书》时曾说,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乱军横行甚于匈奴,甚至暴行更甚。”
他指向窗外炊烟缭绕的街巷,“永和城能护住三百人,可能护住三万人?能护住扬州?能护住天下?”
“外面民生沸腾,我却龟缩在此享乐,实在寝室难安。”
他擡起头道:“至少能知道你们在这过得好,我就没所担忧的了。”
惊雷炸响的刹那,猎豹的低吼混着谢承宇的惊呼传来。小胖子扒着门框偷看,手里还攥着半截草蚱蜎。
谢老夫人突然笑了。苍老的笑声裹着痰音,惊得梁间雏燕扑棱翅膀。
她摩挲着鸠杖上的饕餮纹,目光扫过谢诏,出声道:“好个'宁为玉碎'。当年你祖父为谏盐税,血溅宣政殿;你父亲为守孤城,死因不明。”
杖头突然指向谢诏心口,“可你与他们不同!你是谢家的嫡系血脉,你肩上还有光复谢家的重任,诏哥儿,你不能。。。”
"正因是谢家血脉!"谢诏额角青筋暴起,“孙儿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见叛军以婴儿为箭靶!若谢家儿郎都龟缩在此。”
他抽出袖子中的《山河舆图》,“百年後青史该如何书写?'谢氏茍且偷生,坐视苍生倒悬'?”
油灯被气浪掀翻在地。跃动的火苗舔舐着舆图上"青州"二字,将谢诏的身影投在匾额上,恍惚与历代谢氏英魂重叠。
王铁牛就是在这时踹开房门的。
铁塔般的汉子浑身湿透,肩头不断淌着雨水。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单膝跪地抱拳,开口道:“老夫人,有些债活着比死了更难熬。”
粗粝脸擡起,早已满脸泪痕,"那日三十弟兄拼死送我出城,可不是为看我在永和城养老的。"
“这样,我也不配活着!”
他目光如炬,“我也要和谢诏一起去!”
谢二娘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春月慌忙拍背顺气,却摸到掌心一片湿热,素帕上赫然绽开红梅。
"母亲!"谢诏欲上前却被拦住。
谢老夫人沉声道:“你说的头头是道,也知去了就是死路一条,那为何执意要去!”
谢诏平静下来,他拾起滚落脚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映出扭曲的面容,"孙儿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在二十年後的雨夜咳血而亡,懊悔当年怯懦!"
猎豹的呜咽刺破死寂。谢承宇抱着小汪滚进屋内,沾满泥巴的小脸满是泪痕:“诏哥哥别走。。。。。。”
他抖着手举起草编的将军盔,"等我长大了替你打仗,我也要和诏哥哥一同保家卫国。”
谢诏笑着,“承哥儿乖,好好读书,要听祖母的话。”
谢老夫人叹着气,龟裂的手掌抚过谢诏背上交错的新旧伤痕,忽然想起他幼年初学骑射的模样。那日小郎君从马背摔下,也是这般梗着脖子说"再来"。
"罢了。。。。。。"老人浑浊的泪滴在孙儿发顶,“谢家祠堂供着十七块灵牌,不差你这一块。”
"母亲!"谢二娘子凄厉的尖叫被雷声吞没。她扑到儿子身前,十指深深掐进他臂膀:“你忍心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忍心让承宇没了兄长?那日你浑身是血被擡回来。。。。。。”
破碎的哽咽化作撕心裂肺的恸哭,“娘的心。。。娘的心被剜了三天三夜啊。。。。。。”
谢诏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冰冷青砖上:"儿子不孝。"
擡起头时,血痕混着雨水划过下颌,"但母亲可还记得,儿六岁那年问您'何为世家'?"
他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学堂。琅琅书声穿透雨幕飘来,是丹娘子在教《孟子》:“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当年您说,世家不是高门朱户,是'为天地立心'的担当。”谢诏眼底燃着幽暗的火,“如今儿若龟缩在此,与那些争权夺利的藩王有何不同?谢氏风骨。。。。。。”
他忽然惨笑,“就该碎在青州城头麽?”
空气沉闷了几秒。
谢老夫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罢了,罢了。。。”
她起身,身形踉跄一下,春月赶忙上前扶住。
谢老夫人道:“你想去,就去吧。”
谢诏没说话,和王铁牛一起,郑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