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与悲歌
孟柳在河边孤独的房屋里支起一口孤独的汤锅,她的手头却没有合适的用来煲汤的食材,不过她从来也不在乎吃食的合理搭配,只把桌子底下元宝篮里头还有的土豆,菜叶子,鸡蛋都放到锅里去加水炖煮,熟了就算是今天的一顿饭。她确信用于给神婆子纹身的红墨水已经在河道里处理干净,在这明月庄最下游的地方,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处理方式。
孟柳把土豆皮和鸡蛋壳一把抓了走到门外一扔,数日後它们就会成为河边灌木的养料。等她转身回到屋内,就看到自己的硬板床上坐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慧慧。孟柳纳闷她是怎麽悄无声息地进来的,慧慧就先问道:“柳姑娘,你还给人刺青吗?”
原来是找上门的客人,不过这无法打消孟柳的顾虑。她没有见过慧慧,事实上明月庄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与她打过照面,很多人都不知道庄子里还有这麽一位纹身师傅的存在。
“你这个年纪,知道我的不多。”孟柳说道。
慧慧歪头笑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大多不如我的雪亮。”
孟柳听了高兴,便问慧慧要做什麽图案的刺青。我的这位同事就将床上的位置让出来,和孟柳隔着一口汤锅面对面坐,天阴着,屋里关了门就灰蒙蒙的一片,慧慧对着孟柳指向自己的右边上臂说:“那就在这里,纹一个红色的虎头吧。”
锅里翻动的汤勺停了,孟柳吓了一跳,她想着自己当年的事情应当只有自己知道才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在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出生,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麽,孟柳不敢想下去。她的反应也在慧慧意料之中,她更进一步,打消了巧合的可能性,“你的孩子找到了吗?”同时她紧紧扼住孟柳的手腕,让她无法从椅子上挣脱。
汤锅里逐渐升腾起热气,灰蒙蒙的景象现在增添了一层白雾。孟柳不是喜欢一惊一乍的人,她在白雾中问慧慧:“你怎麽会知道?”
“我说了呀,我有一双比其他人更雪亮的眼睛。”
一个狡猾的回答,既不正面回应又不给人接话的馀地。很快她又释放出善意,“柳姑娘,我不是要来找你麻烦的。”
“一般会这麽说的都挺麻烦。”孟柳说。
她们的谈话已然到了开门见山的地步,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虽然算不上愉快,但慧慧是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不用演戏,也不用假惺惺地奉承,这让她感到舒适。
“那我直说了。柳姑娘,前两天,万婆子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孟柳显然对万金花的名字有所防备,她说:“万婆子哪儿都去,不会缺我这儿一个。”
“柳姑娘,咱们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万婆子找你做刺青是为了什麽?她纹的是什麽内容?”
孟柳听了却闭紧了嘴拒绝回答,任凭汤锅中的热气蹿上来炙烤着她们的皮肤。慧慧松开了手,转而用勺子去搅拌锅里的浓汤,“把火关了吧,再煮下去就不好吃了。”
我认为这锅东西本来也好吃不到哪儿去,但慧慧说的也没错,继续炖煮只会让口感雪上加霜。孟柳熄灭了火,靠着椅背上叹气,“她没来,你看错了。”热气把她的脸庞遮掩得更模糊了。
慧慧转变了角度,“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上一个来找你纹身的客人,她支付给你的酬劳是什麽?”当然不会是金钱,否则孟柳不必在上一个问题如此纠结。没等孟柳开口说什麽,慧慧又追问了一句,“是不是和你的孩子有关?”
孟柳点了点头,“她找着了,她说她找着我的孩子了。”
慧慧问她:“你不怕这人骗你?”孟柳的回答异常坚定,“她骗不了我的。”从成为母亲到丧子再到如今的几十年时间里,孟柳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会在轮回转世中回到自己身边,她们相认的证据就是当时她亲手刺下的虎头纹身。这是年轻时候的她自己,和当时的神婆子一起编织的美梦,孟柳尚未醒来。
慧慧看了看屋内的陈设,并未发现有任何孩童生活在此的痕迹,“那我怎麽没看到孩子?”
“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她高兴了,就会把他给我的。”
说到这里,慧慧对这件事已经基本了然,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什麽时候才算高兴?”
孟柳冷笑了一声说:“我不知道,小姑娘,我不知道。”汤锅里的土豆糊糊传来似有若无的焦味,大概已经粘锅底了,柳姑娘把两条腿一伸,颇有些恳求意味地问慧慧:“你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吗?”
慧慧告诉她:“我和你的回答一样,我不知道。”
“那我就没什麽好说的了,姑娘,你可以回去了,我以後都不给人做了。”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给你和那位客人捅个大篓子?”
“会这麽问的都不会说出去。”
在慧慧和孟柳交手的那天半夜,万金花越过围墙上熟睡的小白菜,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来到登临塔重建的现场,她的丈夫李得彩从基座落成的那一天开始就整日整夜地待在这里。李得彩背靠着神像插着手睡着,朦朦胧胧地就被万金花推醒,“等会儿再睡!”万金花适时递来一杯泡好的茶水,这是她从家里一路端来的,以迎合李得彩每天醒来都要先喝上一杯浓茶的习惯。
“李得彩,我觉着差不多了,你该帮我想想办法。”万金花手指着高出的神像面部说:“得让他们觉得,天师有话要说。”
李得彩咽下一口茶去,倏地皱眉吐了些茶叶出来,“渣子真多,不好喝。哪儿来的,我没买过这样的茶。”
“庄子里人送的,我又分不清,随便拿了就泡给你,你还挑上了。”他们不知道,瘸子送来的这罐茶叶里头混着李有福指甲磨成的粉。这也是瘸子惩治李得彩的一部分,吃下死人的指甲盖,人的生魂就会被死人慢慢拖走,变成一具没有精气神的空壳。这同样是来源不明的谣言,只服务于认为它有用的人群。
万金花在黑暗中白了李得彩一眼,“知道了没啊,这两天就该弄些动静出来了。”
“我没办法。”李得彩说道。
万金花听了心头冒火,“你就不能多想想?手上功夫每天在这里从鸟叫做到鬼叫,怎麽脑子就一点儿没动过?我就该用刻刀给你脑子开个花刀!”
李得彩从来都是拗不过万金花的,他只能说:“我知道的都是些老把戏。”
“老把戏也好,新玩意儿也行,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你是知道我背上现在有什麽的,我不管你用什麽办法,只要让他们相信,神像显灵,天师有话要说,而关键的一句就在我身上,剩下的就看我神婆子的无上神通了。”万金花握住了李得彩捧杯子的手,凑到丈夫的身边耳语道:“李得彩,你别忘了,咱们是杀人的共犯,谁都不可信,只有咱们彼此才最可靠。”
最终,李得彩还是答应了万金花的要求,他们蜷缩在高台的阴影里,在月光不可及之处,做了两只相依为命的老鼠。
几个小时後,我面对桌上的一盆冰块,生平第一次感到夏季的短促。过去它和水田里的白鹭一起出现,伴随冗长的午後成为一个难熬的季节,而现在,在明月庄隐隐不绝的号子声当中,它成了眼前的冰块,在空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着。
小卖店里彩票开奖的消息使我开始怀疑现存轮回投胎这套规则的严谨性,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我都二话不说地维护着它,但意识到它同样带来了不公以後,不安和焦虑就成了我耳朵边的蚊子,吵得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