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
尚观七年三月初九辰时,班加活佛三世圆寂于护国寺僧舍。
早于数日前,世人已闻其病重消息,想历代活佛都是高寿,他还如此年轻,当仅一小劫,却又如心有预感,连日都有人来等候。
无数人亲眼目睹,当日自清晨时分,上千鸟雀自东来,绕行国寺疾飞不停,仿佛万千神鸟降临,後来又说更早时候,自处周遭树上丶屋檐底下已无鸟迹,原来已早飞往神寺。
依照遗例,活佛遗体清洗後仍在寺中停放七日,供世人观瞻祭拜。
三月暖天,京中白雪飘了数日。那盲僧棺敛附近亦始终有一缕香气飘出,这春雪与香气也如神鸟般被视为神迹将悲伤冲淡。
世人欣喜活佛登得极乐,只要诚心向善,来日也必得道,而活佛遗体火化出舍利建塔,也当永远护佑世人。
随後多名高僧又如数十年前离寺西去,按照活佛临终所指,去接回下一任灵童。
这任灵童入寺不多几年,便行剃度之礼,越到长大,世人愈觉无论外貌还是谈经说道,都远比不得三世,渐有传言散开,竟说这位灵童是“抓瞎”来的。
说那三世活佛圆寂之日,其实并未指明下任灵童出生何地何时,他当时不知怎麽一病不起,再无一刻清醒。自顾自说了许多凡尘俗事,什麽火棘,什麽郑家,什麽娘,什麽原谅,什麽凶兽,什麽汇,僧人和宫人谁喊他也不搭理,好似已入了另个世界。宫人们当时不知如何交差,恰好当时有个擅闯之人,与他旧相识,也只他说话才得了几声答复,别无他法,方请问天子,准许此人入门。
满想他能问出下个灵童来处,此人却好生地不敬,正事没办,只顾抱着人握着手,闲扯起旧事。
这便有人说,岂止是旧识,这便是十多年前灵童驯服的那头凶兽。
此人大概疯魔了,早些日就来生事,被赶出了寺外,眼看着活佛话也说不出,竟还想把人也抢走,旁人平日碰也不敢碰,他却把人收在怀里,不许人来夺。
僧人忌惮坏了活佛身躯,不敢强拉硬拽,一路争执不断,千年宝刹如乱市,险些就让他把人抱走啦。
大概就是他这一抱,冲撞了神佛。
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人总爱顺应己便猜测,总之见了四世灵童模样,多少有些动摇群念。
很快另有人道,此言没有道理,要知最终他没能把人抱走。
要知他当时抱个人,自己都走不稳了,一路跌跌撞撞,临出寺门,脚下便先一绊,咕噜噜滚下了台阶。
当时寺门外守着的衆多信衆亲口验证这话千真万确,也当菩萨显灵,岂容他在此放肆?
也有人怀疑他紧抱着人,这一跌,岂不把活佛身躯也摔坏?
衆多眼目又说,他当时倒真像怕把人摔坏了,临倒把他身躯托起,被僧人一把抢过,因此只摔了他自己。
有人便说,果真活佛才是真佛,连这凶兽亦宁愿摔死也不伤他。
有人又道,但此兽命却真硬,有人看见他後来被两个少年捡走,以为是拉去埋了,没想许多年後又在别处见过他,或也因这一善念得救。
旁人又道,那没了活佛,此人可别又作恶。
听者又道,那也不然,经此一摔,此人真正得了解脱,万事忘净,美人在伴,儿子成双,活得比你我都好。
前面是真是假难述,这後话却是真。
此人当时的确入了寺丶抱了人丶说了话丶又强出寺,把人家一庙里招得跟着跑,也没谁招惹他,他却好似已站不稳,给那门槛一栏,便骨碌碌滚下了台阶。
也确是命硬,那麽多台阶他却没被摔死。他儿子把人捡走,先摸着人呼吸都要停,也以为死了,结果父亲一个瘸子旧识医术不凡,硬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大睡七日,一醒来,他刚好听见外间钟声不断,街上悲鸣几许,问这是什麽声音?
当时二少年出了门,他徒弟和一个大美人对视,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那旧识径自便说,是活佛火化之日,端看他神色。
此人哦了一声,说一个和尚死了,怎麽又哭又笑的,吵得人头疼。
他果真像头疼得要命,钟声愈响愈不能忍受,皱眉问到底何时停下,想捧脑袋撞墙一般,才发现自己手折脚也折,又问是谁打的。
他摔下时磕得头破血流,现在也还缠着圈布,那旧识先问他,是不是又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一失笑,反问,苏兄,你当在下傻了?醉儿姑娘,你怎麽也是一般神色?嗯,这个“又”字可圈可点。
衆人心道,从前他一溜烟儿跑了,回来也说不记得,实际还不是偷偷去看人家。别人不知,那旧识一听他那莫须有的夫人病重,便穿了帮,可如今……人都烧了,又何必呢?
然他先时回来,虽说不上沉默寡言,到底也有几分心事在脸上,旁人问他过去之事,他意兴阑珊,如今倒一脸兴致,定要追问手折经过。
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含糊说他从台阶上踩空,是他两个儿子捡回来的。
他又吃一大惊,问他哪里凭空多出两个儿子?
此事三人亦不知晓,重逢後才发现孩子已跟着他。面貌和他一分不像,但看来那生母也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
彼时几人知他离去时意未平,有了两个孩子也不见得多麽快活,暂不敢多问,都当他生性风流,耐不住寂寞和别的女子所生,并不如何为难意外。
十来年间几人极少相见,倒是两个孩子始终跟随,只这时又不知怎麽认得他们,却不认得自己的孩子了。
二少年倒不介意,难得两个男孩子这般贴心,一左一右守着,爹爹问什麽就答什麽,一点儿不嫌他语气生分,这点儿岁数脑子就不好使。
愈说他神色越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