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
“……千里……”
他在无明中行了十四载,春发夏繁,秋丰冬静,岁岁年年,人来人去,日月尚有阴缺之时,世人苦恼却太多。
无尽的贪嗔痴,烦恼怨,他始终听着。他是灵童,活佛,上师,无人再提起那老和尚,也再无人记得他叫季千里。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已不记得。
果真,那呼唤又变为“上师……”
他不後悔。
他是这世间最无用之人,耽于世上最无聊的幻想,却享了这世间最最快活。
他不後悔。
发生过的事永不能忘记,那实实在在的血海就在那里,必也得以肉身寸寸涉过,受之染污,日夜锤炼熬煎,百死丶千死才足以偿还。
他不後悔。
十四年了,他多少坐享了心安,也并非到了而今要反悔。
他只终未料会重见那人,听他言语,怕临到头他重又病了,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他的头发怎麽白了……
他的武功又是怎麽没的……
苏老施主当初为什麽说若没有他……不知当时人家或否折磨丶羞辱丶逼迫过他,怎麽从来也没人告诉他一声,连他自己也不跟他说……
智云为什麽要绊倒他?
他已枯坐十四年,不敢动意念欲,他後来再来带他走,他也只是跪在这里……他为什麽要绊倒他,笑话他?当时那声音,也是别人把他……
“千里……”
不过,原来他又忘了……
他实在不知他是如何忘记,可他若真的忘了,那也未必不好……
“……上师……请先……”
他沉睡在漫长的丶似真似幻的往事梦境中,只觉周身微热,又仿佛听到无数钟声呜咽,一张眼,眼前万丈金光云海,上下虚明,犹如波影世界,又似极乐净土。
上师他老人家身穿僧袍,被割下的头颅重又长回脖颈,依旧慈悲合手,盘膝坐于老松下。身边一池清水,面前几个合手俗人。
远远看见他,朝他微微一笑。
他吃了一惊,朝他走去。
云雾绕过,只觉身如轻絮,低头丶擡头,那身影却已不见,一对中年夫妇站在屋檐下,乌发锦袍,笑语连连,“千里今日要回来了。”
他低低喊了一声“娘”,又听一道娇嗔,“真欺负人!从我肚里出来,却一个也不像我。”
那声一听便是他阿姐季月明。
她的孕肚已不见,与一个天蓝长袍的男子扑在两张摇篮上方,篮中装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夫人受累,让我捡了个便宜,那名儿就让明儿你来取好了。”
“知道就好,可取什麽呢,我可不想要什麽云啊雨的。”
“好,好……”
他眼眶微热,不去打扰,回头又去看娘,那里却已变成几个彩衣少女。
刺绣的,浇花的,做糕的,还有两个比剑的,那青的道,“平儿,你好厉害,再练几日,我该斗不过你啦。”
那黄的道,“那是自然,我也就是比你晚了几日,再来!”
他慢慢认得别人是桑麻,泼光,望春,平沙……那青的却有些陌生,似和江初阳有些微相像,只多了端丽温柔,“我可没你这麽勤快,我累得很了,不如先喝茶吃糕,睡一觉再比。”
黄的那个身姿娇小,眉眼跋扈,哼地一声,撒娇似的,“谁要睡觉了?你既累了,说好今儿有龙舟会,你还去不去?”
“我还能说不麽?”
不多时两人挽手而去。
他怔怔跟着她们走,那两人只像飘在云上,也是眨眼便散,蓦地,他又撞上山一样坐着的江凤吟,一张棋盘隔了两端,另一头竟是方脸长须的越兴海。
二人手脚都好,抵额苦思,不发一言,好半晌才落下一子。身後几个侍女正端茶送水。
他依旧看不明白,缓缓後退,一人在身後道,“原道我儿今生也看不见,多亏先生赐药相救!”
朝边一退,面前便多了块岩石遮住他,只见云海中依稀排着长队,一个长脸方额的中年男子搀着个拄杖青年,不住朝一老者躬身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