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杨阮的父亲离世,这样奇妙的平和终于被打破。她的母亲接管公司上下所有的事,一个人显得尤其力不从心,于是她记起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她生一个孩子,就像当初她生下她一样,这样在她也去世以後,杨家的所有财産産业哪怕和盛轩合并,起码百年以後也会有杨家的後代接手,不算流落外人。但杨阮抗拒得很坚决,她不希望这段畸形的关系有任何的结果,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对这个孩子将会是什麽样的态度。一开始,她庆幸着陆瑾华对自己漠视的态度,起码这样事情不会发展得更加糟糕,但後来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被骗。
陆瑾华的冷漠在一个夜里变了样子,不受控制发散起来的药效迅速引发她生理性的迎合,杨阮在极度的崩溃和屈辱之中被迫和他有了实际关系。醒来以後,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栋全新的房子里,陆瑾华找来了保镖和贴身照顾的佣人,明面上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实则是想要杜绝一切她自杀的可能性。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那时候的杨阮仍旧被关在屋子里,每天日复一日的看着外头的日升月落,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死。
但陆瑾华和她的母亲显然连生死权利也一并给她剥夺,一直到她生下陆扬声的时候,杨阮才被从那个铁桶一样的地方放了出来。她就这麽等待着,每一天看见那个孩子偶尔被人抱着经过她的面前,她都想要奋不顾身的过去抢来,然後一齐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随着陆扬声长大,杨阮逐渐不再想着自杀,她发现了一个更好的解气的,报复的办法,那就是将所有的怨怼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看着那个与陆瑾华有着相似面容的男孩因为自己的话而哭到几近窒息,看着他因为自己冷漠的对待而日渐变得沉默。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好活着,然後患上某种不会死,但很折磨的疾病,让陆瑾华和她母亲的想法化为泡影,还要日日夜夜看着他而感心痛。
其实杨阮能够察觉到,陆瑾华对于这个儿子是在意的,甚至是有爱的,但因为自己的存在,他没办法对他做出任何亲密的举动,更没办法毫无芥蒂的去拥抱他,去亲吻他,去爱他。杨阮的目的很显然已经达成,她从中尝到了报复後的舒爽,要所有人体验她的痛苦,于是对待所有人更加变本加厉的尖酸刻薄,希望他们的生活因为自己变得一团糟。
陆扬声一天一天长大,很快到了十八岁。杨阮在某天惊讶的发现,这个被自己从小折磨到大的小孩竟然有了独自离开这里的能力,一个人收拾起东西飞到了另一个国度。没有了这个痛苦的载体,杨阮开始变得暴躁和疯狂,她不能允许他逃离一切,去开啓新的人生,甚至会告别所有的过去,变成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于是,在陆扬声离开家一个月以後,杨阮自杀了。
割破手腕的水果刀锋利尖锐,她躺在浴缸里,看着被自己亲手划破的皮肤鲜血淋漓,挑断的经脉仍然在顽强的往外喷射着大量的血液,温热的水逐渐被染成血液的暗红色泽,她早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看着那条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口,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喜悦席卷了她浑身上下,在意识消散的最後一刻,杨阮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擡起手来,将最後那点连着的手筋彻底割断。
她终于也可以自由了。
杨阮醒来时,医院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白得刺眼。她脑袋发懵的眨了眨眼睛,神思在短暂的混乱後重新清醒,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才明白自己没能真的死掉,而是在医院。
虽然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但当她真正看见重症监护室外墨镜帽子戴得齐全的人时,杨阮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陡然一下变得更加单薄。陆瑾华站在那里,即使整个人包裹成那个样子,杨阮也知道,他在哭。
杨阮的母亲在前些年去世时,她也见过陆瑾华掉眼泪。但她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演,虚僞又虚假,太明显。但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方才苏醒的原因,杨阮竟然看不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为什麽要哭?真可笑,他竟然因为我差点死了这件事哭了。
那之後,陆瑾华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他将从前一直照顾她的阿姨叫了回来,说她生了大病,要她好好陪着。经历过一次失败的自杀,杨阮原本想继续尝试下去,奈何辛雪梅成日里跟得太紧,她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回到家里以後,她惊讶的发现,陆瑾华从别墅里搬了出去,自那天遥遥相见以後,他们几乎就不再能怎麽见面,大多数时候是在公司里偶然的见面,然後擦肩而过,就像陌生人。
公司上下都传说着两位老板离婚的事,但从来得不到任何的理睬,没有辟谣,没有证实,这段虚无缥缈的婚姻关系就这样艰难的又维系下去六年时间,杨阮怎麽也没想到,再见到陆瑾华时,他已经躺在病床上,瘦削成了骷髅的模样,浑身上下插着管道,已经没有了自主进食的能力。
癌症,对于杨阮来说极端陌生的词汇。从知道到人彻底死亡的时间前後不足半年,陆瑾华死了,死得这样仓促干脆,没有留下任何供她反应和准备的馀地。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间,杨阮站在门外,满脸的眼泪,一开始在笑,紧接着又哭。
曾经所有的爱恨都随着陆瑾华的死亡一起消失,她为自己重获自由而感到解脱,却又在极度的欢愉里找到那份不合时宜的悲伤,连带着笑里也不停的落泪,一直到整个人虚脱无力为止。
“我以为他死了,我应该拍手叫好才对,但我那个时候哭了,哭了很久,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那个时候为什麽要哭。”
“陆瑾华,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的人生,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原本不该的。。。。。。。。他以为悄悄买了这些,我就会原谅他吗?他以为他死了我就能原谅他,然後对你好吗?这不可能!”
“我一直都恨他,哪怕他死了那麽久,我看见你,看见你这张脸,我也还是会觉得讨厌,觉得恶心。一看见你,就觉得你也该死,但又不想让你一了百了,过得和他一样潇洒。”
“你也恨我吧?从小到大,你早该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了吧?陆扬声,其实你和你爸没什麽不同的,你们是一样的人,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不配拥有更好的生活。”
杨阮早已泣不成声,每一句带控诉的话语都掺杂着不间断的啜泣,陆扬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跪在地上将那些纸张撕成碎片,不停的流泪,他也仍然没有上前。
“我的确不配,”他自嘲一笑:“原来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恨不恨,原不原谅,那都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也没资格去替你释怀。”
陆扬声从包里掏出那张一同带来的明信片,将外头的牛皮纸撕开,明信片上印着林琢绛的个人作品照片,青瓷瓶子里插着支形单影只的白色蝴蝶兰,周围光影落下,显得温和柔软。
“林先生托我转交给你,想同你见一面。”
“去不去你自己选择,我走了。”
他转身就要离去,外头的大雨已经有了渐停的趋势,风雨汹汹的一夜带着熟悉的味道遍布每一寸空气里,关于过去,关于未来,陆扬声从未陷入过如此无处皈依的彷徨之中。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他的家,但每一处都不是他想要的家。
他想要的,想留下的,无一例外都被他亲手赶走,陆扬声在门口驻足,他扭头回看这个曾度过半生的屋子,空了的置物架上原该有一个花瓶,後来被杨阮用来砸破了他的脑袋;桌上的水果盘边原该顺手放置着刀具,却被换成了儿童用的塑料叉,时至今日,他才看清了杨阮的手腕,上头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疤痕,都是她对这个世界,对他,对陆瑾华恨意和不甘的发泄。
“陆扬声!你就不怕我把那些照片发出去吗!你就不怕你喜欢的那个男人被你连累到声名狼藉吗!”
陆扬声没有转身,他背对着杨阮,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得偿所愿後的轻松。
“你说,你恨我和陆瑾华毁了你的人生。”
“那他呢?他没见过你,与你所有的苦难都毫无关系,亲手毁了他的人生,也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陆扬声走了,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撑开的雨伞为他开辟出一小块狭窄的空间供他前行,冬夜的冷风吹得正盛,带着雨後的阴冷,将那股熟悉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钻进他身体里每一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