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仁宫回来,德妃说身上乏了,让孩子们各自散了回屋。毓祯的奶嬷嬷早煨好了热热的糖水,领着她回房去喝。毓祯一边走一边朝引澜挥了挥手,挤眉弄眼地说晚些时候去帮她抄《孝经》;引澜冲她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己的偏殿。
冬日严寒,屋内的炭盆一早就备下了,只约莫是时间烧得不够久、碳加得不够多,仍有些凉气寒浸浸地欺上身。引澜将手缩进袖口,四根指头摩挲着冰凉的掌心,又倒了杯茶水温温的喝下,这才觉得好些。
引澜喜静,婢子仆妇素知她是最省事的,也不近前来打搅。庆衍屏退了小内侍,独自一人匆匆走向引澜居所,未着人通传,只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他以为自己已足够小心,走路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不料刚往里望去,就正撞见引澜看过来的目光,仿佛是她早知他在门口躲着似的。见着庆衍进门,引澜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她音调如常,听不出喜怒,可庆衍知道她是在生气。他小幅度挪着步子上前,磨磨蹭蹭走到罗汉床边,霜打的茄子一般。
比起皇后,庆衍更怕这个姐姐。虽然她不会大声呵斥,更不会变了脸色动手责打,可他独独怕她恼、怕她躲起来偷偷哭。
他这个姐姐什么都往肚子里咽。委屈吞多了,肚肠都染得苦了。庆衍宁愿挨打挨骂,也不愿见她这般隐忍委屈,隐忍得什么也不说,只平静地指了指对侧,温和道:“坐。”
他走近坐下,瞧见炕桌上搁着的棋盘,心蓦地一沉。
这棋盘既不是用什么名贵木料制成,又不曾雕刻什么精美繁复的装饰,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楠竹棋盘,边上还有些开裂,在这金碧辉煌的深宫里,这样的老物件瞧着颇有些格格不入,却是姐弟俩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他们的生母林美人原是御前侍棋宫女,因着偶然蒙幸才获封宫嫔。这样的出身,自然没有什么身家可言,生前得的那零星例银赏赐,在她过身后,也理所应当地收归了宫中内库;能留下供姐弟俩缅怀追思的,也只剩下这一方不起眼的棋盘了。
瞧见这棋盘,庆衍便知今天自己这祸闯得不小。因着这是生母唯一的遗物,平素姐姐收着,只在天气不冷不热、不干不潮的时候拿出来通风避免霉变,还会定期上油养护,不发生大事,不会取出来用。庆衍忐忑地坐定,低眸垂首,不敢看引澜,只敢盯着棋盘边上开裂的缝隙出神。
棋盘上早已摆好了三枚黑子,是他们小时候下棋的规矩——姐姐让他三子,执白子后行。庆衍愈发不安,打开棋篓,取出黑子,心神不宁地随便落了一子。
他们自小便像这样在一处下棋。他生下来就没有阿娘,不晓得有娘是什么滋味,只知道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是姐姐、给他缝衣服缝玩具的是姐姐,教他下棋的也是姐姐。
庆衍胡乱下了几步,到底小孩心性,憋不住事藏不住话,涨红了脸开口:“姐姐,你是不是怪我?”
“我怪你什么?”引澜觑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却没有笑容。
庆衍不自觉地将背脊挺得更直,认真答:“我,我不该同三哥起争执,连累了姐姐……”
“这么说,你觉得你三哥说得对?”
“不!”庆衍闻言急急否认,小小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姐姐,就算你怪我我也要说。如今邻国强盛,要是我们仍不知提防,还自诩泱泱大国、不懂得未雨绸缪,恐怕未来会有大祸端!又或者像三哥与朝中大臣那般,一味拿外邦当成不知礼数的蛮夷,只用钱打发,那等到他们被养刁了胃口、用钱再也打发不了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因着是在自己殿阁内,姐弟俩关起门来说话,庆衍没了顾忌,引澜也不再拦他,一面听他讲话,一面将白子搁在棋盘上,发出声声脆响。
“所以,你属意同鄂鞑继续打下去,不赞成议和?”引澜问。
“那是当然!”庆衍胸膛起伏,字字铿锵,“鄂鞑人春夏放牧,一到秋冬便来滋扰泛边,年年如此侵扰,今年更是将邢變二州夺去,着实可恨!二州原就是我大雍的领土,凭什么要让给鄂鞑,又凭什么要我们先投降议和?”
他越说越激奋,恨不得站起来慷慨陈词。“哒哒”的落子声将他拉回现实,他又缩了回来,面向棋盘,老老实实地接着下棋,只是人虽还在这里,心却已经飘到了金戈铁马的大漠,飘到了战场上。
引澜不置可否,也不评价究竟应当战还是和,只又问:“鄂鞑擅马战,兵强马壮,不畏严寒。我朝兵士多是南人,水土不服不说,就连战马一到雪天都止步不前。再打下去,该作何解?”
“嗯……”
庆衍沉吟片刻,嗫嚅着说不出话。
“西羌与我国西北接壤,离邢州战线不过二十日脚程。若是我国与鄂鞑两败俱伤,又遇西羌快马奇袭,成了瓮中的鳖、螳螂捕的蝉,又该如何?”
姐姐的发问逼得庆衍冷汗簌簌而下。他抿了抿唇,并不认同姐姐的说法,可又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他还想强辩几句,却连自己都知道那些话站不住脚。于是他反唇相讥:“难道阿姐同那些人一样,主张与鄂鞑修好议和?”
“自然不是!”
引澜掷地有声,手中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她双目炯炯,直直凝视着庆衍,一句一顿道:“可打仗与下棋一样,讲求的是谋定而后动。”
眼前的棋盘上黑白分明,已能瞧出战势。起初白子蛰伏一隅,步步为营,不显山不露水;黑子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庆衍只顾着讲话,被白子的颓势迷惑,还以为胜券在握,却在不知不觉间被白子的布局蚕食了锋芒,棋局瞬间倒转。
“庆衍,大雍历年来重文轻武,朝中人不思变革,还做着歌舞升平的美梦,我知道你急——我心里也急。早些时候,我还同你六姐姐玩笑,说起前朝亡国旧事,前日是金枝玉叶,转眼便是阶下囚……可越是这样,我们越要谋定而后动!”
引澜语重心长,慢慢将棋篓盖好:“大雍与鄂鞑虽有邢變二州的龃龉,可到底,鄂鞑是远虑,西羌才是近忧。我国历来主张‘远交近攻’,要真像你说得,同鄂鞑争一时的长短,反叫西羌钻了空子,那才是得不偿失!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便不该动手,更不该赌上全副身家去博一个希望渺茫的胜利。”
庆衍似懂非懂,隐约觉得姐姐是在说棋盘,又像是在说战事,更像是在说自己。果然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与宗望,又何尝不是这样?庆衍,你与你三哥争一时的长短,究竟讨得了什么好处?酒税仍旧要收,岁贡依旧要交,你挨了打还得抄《孝经》,就连你的伴读也……”
说到这里,引澜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语调轻缓,没有责怪也没有呵斥,庆衍却觉得鼻头发酸。他快步走到引澜近前,偎在她膝上撒娇。
“阿姐,阿姐……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庆衍一张小脸埋在她膝上,稚嫩的声调里带着些许鼻音。
“我只是气不过,只是恨!凭什么三哥说的就是对的?凭什么从夫子到同窗都帮他?政见不同争论本是常事,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后生的,便一定是对的吗?我就是不服!”
他抽抽搭搭,脸在引澜裙裾上蹭了蹭,声音闷闷的传来:“……他还骂我是小妇养的贱种。我,我……”
引澜轻轻拍着庆衍的肩头宽慰,又气又心疼:“皇后肚子里爬出来便生来高贵么?宫婢生的便天生低贱些么?只要你自己不当自己低贱,嘴长别人身上,由得他说去!”
宗望的话实在难听,庆衍小小年纪,当面遭亲生兄长这样侮辱,又怎能不气到动手打人?说到底,引澜与庆衍都只是两个半大孩子,是想有人袒护、有人撑腰的年纪。
——但他们不能。
想要在这宫里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得足够会忍,得耐得住一切不公平的对待。她只有一遍遍将大道理说给庆衍听也说给自己听,好将自己打磨得再懂事些再不起眼些。
只是,这真难也真苦啊。
膝头传来湿热的触感。引澜知道是庆衍在哭,也不再出声,由着他哭个够。他一面哭一面瓮声瓮气地问:“阿姐,今天我打了三哥,你又在她宫里闹出那么大动静……皇后会不会记恨你?”
引澜被他的孩子气和率真逗得忍不住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如昙花一现,很快便被引澜如常的沉稳平静取代。她摸着庆衍的头安抚,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她是皇后,怎会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呢?”
她的声音轻如一缕烟,庆衍听不真切,心中不敢确信,赶忙似求证似的抬头去看她。姐姐的眼角隐隐有泪光,见他看过来,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见着了姐姐的笑,庆衍一颗小小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小说《新帝登基、他却要我镇守后宫》第3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