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日光薄薄一片倾洒在霖城的每一处,霖城最繁华的大街上,人影憧憧,南来北往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四处叫卖声不绝,霖城买的最好的,是乘风而起的风筝。
风筝乘着晚风高高扬起,霖城春末夏初的时节,山川城池都沉浸在祥和里,不曾被人惊扰分毫。
只有远处的云山寺,撕开皮囊,露出了修罗地狱的本来面目。
许多年後,慧生每每想起那一夜,都会泪流满面,他在云山寺里长大,佛音颂诵,不得慧根,数年梦魇里的恶鬼骷髅终于在那一日里,得见天日。
那个抓着他奔向生路的女子说,他始终不得的慧根,被苦苦纠缠的业障,其实是他心底最珍贵的良善。
或许在巨大的冲击跟惶恐中,人的记忆总是破碎的,一片又一片,毫无章法,互不关联,却有那样一根至关重要的线,始终绷着,不至于一朝疯魔。
巫蘅似乎就是那根系着他的线。
彼时十七岁的慧生有些恍惚的看向自己手中的武僧棍,掌心像是被烫到一般,他拼命的想要握紧,越紧便越疼,他吸了吸鼻子,看向围在身前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他撕碎的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多年,不知什麽时候,他身边一心求佛的同伴,都成了地狱里的恶鬼。
金身佛陀,又是否愿意要这血肉浇筑。
他刚进云山寺的时候,寺里屋舍破旧,烂窗兜不住寒风,呼啸声一夜不停,他捂着耳朵不敢闭眼,老住持将他抱在怀里,枯老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合掌覆在他面上,他闭上眼,第一次在人世寻得了半分安宁。
“慧生,你要叛出佛门不成!”
“慧生!”
慧生。。。。。。
老主持说,慧生,百慧皆生。
“你们才是!”明明是春夜却是这般冷,冷的让人皮肉俱寒,冷的让人血液凝固,他哽着嗓子,“究竟在做什麽?”
“师父!”
衆僧之中的那一位只是阴鸷着脸,静静看向被围猎的他们,唇角微动,招呼上来的刀剑便是他的答案。
慧生站在原地,很多事情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像是一条小溪流一样,静静的,一切都汇聚成了一条鲜红而狰狞的河流,差一点,连同他也要一并淹没。
“我知道迟早会有今日,慧生。”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他说的话,比那些伤痕更让他疼,“老住持死的时候,你不在寺里,天意如此,我愿放你一命,可你为何,偏要来拦为师的路!”
“是你。。。”少年赤红着眼,“是你杀了。。。。。。”
“今日便送你下去陪他。”
剑风袭来,慧生避至不及,巫蘅手中刀风凌厉与他同战,同门在他身後倒下,他却连回头看他们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武僧棍被长剑斩断,强烈的围攻之下,巫蘅手中的右手长刀嘭地一声应声而断,两人逼退至天王殿後,少年握着断了半截的武僧棍,巫蘅一脚将扑向他的人踢翻,有些竭力的半跪在地,左手撑着长刀迅捷站起来,对着男人的脖颈狠狠挥下。
武僧棍嘭地一声落地,少年擡眸望向殿侧的天王像,一跃上了神台,取了增长天王手中青云长剑,他握紧了剑,目光里柔软的情绪似乎湮灭殆尽,剩下的,只有如火一般燃烧的斗志。
长剑横劈,宝剑锋利,毫不留情挥向偷袭巫蘅的僧人,剑风袭来,那人瞳孔瞬间放大,本能的挥动手里的剑去挡,却被巨力荡开,惊恐地张大了嘴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雷霆而至的一剑,让他根本没有逃脱的馀地,头颅滚落,整个人像一滩烂肉一般倒地。
这是慧生杀的第一人,巫蘅回眸看向他,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産生,类似同情,却又不是同情,她似乎再一次的,在这个人身上,看见了许多年前,渊北那场差点将她淹没的大雪,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那柄染血的剑上。
污浊的鲜血在他脚下蔓延,可似乎压在慧生心口的巨石似乎正在一点点移开。
他挥舞着长剑,似乎在一瞬间便将它同自己往日用的长棍融为一体,或是天意,又或是本能,比起佛前悟道,他更适合的,或许是屠夫。
剑光闪烁,冷光耀目,唯一的热源是来自身後,脊背相倚的女子。
战至力竭,他说:“姑娘,你说得对。”
“静跪佛前,皮囊之下尽是魔鬼。”
“我欲成魔。”
雪亮剑光一挥而过,温热的血液在半空掠过,正巧落在佛祖半垂的眸子上,身後的少年便如他手里的刀一样,直刺而出。
僧袍染血,眉目生凶。
彷佛方才被捆缚在刑诫堂里,被打的伤痕累累的人,不是他。
两人并肩而立,再次一路厮杀大雄宝殿内。
巫蘅摸了摸破损的衣角,那里有蔺山不知何时缝上去的,一粒又一粒封存好的保命药丸,如今少了一粒,救他一命,似乎,并不算白救。
微风拂过,吹动巫蘅身上的墨色长袍,汗水将衣袍浸湿,紧紧贴在她身上,韦应留给她的,尽是好手,如今四人却只剩下两人。
大殿之下的密室里究竟有什麽,巫蘅心里已有猜测,或许他们胜得过刀剑,却依旧会如那些被用来试药的人一样,身染恶疾而死。
她握紧了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供奉佛祖的香火味道与草药的味道混在一起,她只是皱了皱眉,然後陡然上前一步,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便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