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拍了拍他的手,往前走出两步。
阿贵忙拉住他,“少爷!您不要命啦!”
季千里摇头道,“不怕。”
他不怕猛兽。护国寺依山而建,从不乏猛兽出入。
十来年前,就以一头吊睛白额老虎最为放肆。
此虎似通人性,知晓僧人不敢杀生,常往山寺里来。那佛门方便之地,它要来修佛学经,自是敞门欢迎,熟料它得此方便,不为修佛,反要吃人,僧人连遭伤害,再不敢任它乱闯,渐在後山建了围栏。只是总有初入寺的小沙弥或因无知,或爱调皮,偷往山後去,轻者被撕咬了手脚,重者则丧了性命。
季千里少时不识路,入寺第二年夏还曾走错。那一年,山後围栏忽遭惊雷劈烂,寺中一面令人修缮,一面严令不许僧人走近,一日用膳时辰,修缮者疏忽下忘留人守望,等季千里找去,便与那身形三倍于他的大虫狭路相逢。
那大虫许是刚经了一场狠斗,头爪鲜血淋漓,目射蓝光,凶性毕露,只需虎口一张,便可将一个成人从头吞下,他不知畏惧,见它口边一道血痕,紧走上前,便伸手去摸。
说也奇怪,那大虫杀生无数,哪容人碰它虎口?
但那时被他那小手轻轻一抚,竟未一怒将他吞食入腹,只不耐痒般侧扭了虎头。
任他手掌落在颊边,而後伏身趴地,任他肆意抚弄。
那日後来,照料他的沙弥找遍寺中才找到後山,被此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恍恍惚惚回去说来,反被冤枉妄语,被罚经堂静坐半日反省。直到围栏修好前日,那大虫伤已好透,竟趁人不备闯入寺中。衆僧惊骇之馀,来不及俘获,眼睁睁看它一路跑到经堂中。
那时季千里正在经堂诵经,它走近去,却也不食人,也未咬人,只伏在他跟前,阖眼闭口,露出温顺神态,似在听他念经。
这虎至此未再伤人。
它陪伴季千里几载,到一个春天,季千里发了一场小烧,僧人发现它守在门外,寿尽而死,倒不知是他先发烧,还是它先死。
他们把它葬在後山,因伴他身侧时,与那佛祖座下宝莲相似,被称为“宝莲”。
“宝莲?”他走到门边,又喊了一声,“宝莲。”
话音刚落,门内锁链忽地剧烈挣动起来,声音越来越近丶越来越近,继而房门“咿呀”一声,竟从里头猛一下撞开——
那瞬,阿贵想跑,但双脚发软,仿佛被生生焊在地上,动也难以动弹。
他撒开季千里手臂,紧闭双目,大喊一声“我命休矣”,便只等这里间猛虎扑出来撕碎了他。
仿佛过了千年,耳畔悄无声息,身上也不曾传来一点儿撕裂之痛,心道:莫非是先吃了少爷?险些落下泪来:可怜的少爷,阿贵这便陪你来了!
却只听他少爷轻轻一声,“老人家?”
阿贵睁开眼,虫鸣遂又入耳,背光中,只见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门口。
虽没人形,却到底有双布鞋站在地面,绝非猛虎恶鬼。
那人一头蓬松乱发在烛光中隐晃银白,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乍听似兽,再听却只如残喘,正是方才那声响。
许是太久未曾出过屋门,他先将周遭环视,而後深吸了几口气息,头颅转向季千里。
侧光中,微现出鹤发鸡皮,确是个老者。
只见他缓慢挪动双腿,脚下发出一阵“当啷”碰撞声响,季千里随之垂眼,瞧清他腕上锁链,蹙起眉头。
“呼——呼——”
忽地,那老人与季千里四目对视,季千里浑身一震,“是你……”
那双眼睛灰白丶浑浊——
“呼——呼——呼——”
季千里紧走几步,“老人家,你在跟我说话?”
正倾身附耳,骤然一声厉喝,“季公子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