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掌心一烫——原来那道泪水从下颚落下,滴在了他的手心。
他似乎觉得好笑,“小师父当时请在下杀你,怎地如今忽然怕了?”
季千里摇头,“不是怕……我知道越公子不会杀我。”
“哦?”
“你若要杀我,那日便不会再救我。”
越东风又笑了笑,“那倒说不准,在下行事向来只随心意,杀人救人亦是一般。”
季千里怔住。
是了,他原也以为鬼面人只为善恶有道,并非当真随心,但原来这人最漫不经心说出来的玩笑,其实都是坦诚之言——对他而言,杀人救人确无分别。
“只不知在下哪里露了痕迹?”越东风又有些好奇,“嗯,今日那花……”
他忽地顿话,季千里心生茫然,“什麽花……?”
“小师父怎知那人是在下?”
季千里望着他,“那日在风波湖见越公子,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始终想不起来。前段日子,爹娘打听不到越公子的消息,都觉奇怪,後来我听阿贵说,有些人的消息之所以打听不到,并非当真不为人知,而是别人不敢知。。。。。这世上有什麽人会让人不敢知晓?便是杀人恶魔,恐怕也不至如此。可是,有一种人……”
其实阿贵不过听多了坊间奇闻怪谈,信口胡言罢了,但不知怎地,季千里对此甚为上心,他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像是不想再说下去。
却听越东风又问,“哪种人?”
他拨着腕间念珠,良久擡眼,道,“……心无善恶之人。”
“世人即便如越公子所言……有人心中并不信因果,却无人不畏惧因果,由此世人行事讲缘由。有人杀人是为救人,有人杀人是为报仇……唯有一种人,无人知晓他为何杀人,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因他心中没有善恶,甚而不知何为善恶。”
“没想到,季公子竟聪明得很。”越东风轻笑。
季千里看着他,“越公子说自己不信神佛,可现下看来,越公子非但不信神佛,而是连律法丶江湖道义丶善恶有报种种,越公子全都不信。”
越东风不置可否,伸手去取身边美酒。
“季公子天生的慈悲心,瞧见在下这般心无善恶之人,只比杀人恶魔还要可怖,是为世人担忧,方才流下泪水。”
季千里摇头,“不是。”
越东风动作一顿。
“我是在想,若是如此,越公子心中自是空无一物。没有道义,没有律法,没有任何善恶束缚;天下之事皆随你心意丶无所不可:可恶,可善,可杀,可救,那自是可生,亦可……一切不过在越公子一念之间。”
风雷电俱止。
越东风回头看他。
他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莫非……季公子是为在下掉的泪?”
说来好笑,他自知事时起,实不知见过多少人为他掉泪:男女老少,杀救恩仇;为情,为命,为悲,为惧;哀婉垂泪,感激涕零,嚎啕求饶种种更是五花八门——却唯独不曾见过眼前这样一滴眼泪:好似这人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便痛苦极了,那眼泪实在也不能言明万分之一。
这半大少年身形单薄,身上亵衣污迹斑斑,看去依旧那般狼狈。
他头顶满天春雷,面对一个不敬神佛丶心中空无一物丶比杀人恶魔还要可怕之人,竟为他流了一滴眼泪。
波光反映中,那眼下水痕时隐时现,好似菩萨不忍,“越公子,你为何会如此?你不该如此……”
越东风望他半晌,忽地擡手伸来,抹去了他眼角那一点泪痕。
季千里见他忽地凑近,声音有种他听不明白的意味,“季公子,你想度在下,一滴眼泪可不够……”
他并不知他要做什麽,但见这人目光带着三分调侃,三分狡黠,三分捉弄,一眨眼间,鼻间已闻到他温热呼吸。对方那挺直的鼻梁近在眼前,鼻尖几乎碰上他的。有些凉。
“嗒——”
一滴冰雨从中坠落,擦过季千里鼻尖。
“啪丶啪啪啪啪丶啪啪啪啪啪啪——”
豆大雨点落下,争先恐後打在树上,水面,他的头发,眉毛,脸颊,衣服上,转眼间轻花乱坠。
他眨了眨眼,发现越东风已站起身,“走罢。”
春夜春雷後的雨水来得比黄昏时候猛烈许多,空气饮饱雨水,很快便湿漉漉的。
雨中回程无话。
越东风犹如闲庭漫步,季千里却需一路小跑,不出几步浑身湿透,连脚心也都湿了。
忽然脚下又一痛,他轻“嘶”了声,大概又硌到了石子。
越东风顿住脚,面朝他,微微躬身。
他身子一轻,待反应过来时,已被这人横抱在怀。
他吃了一惊,但擡眼望去,只模糊看到一道紧致下颌线,旋即他意识到,这一抱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要帮他走这一截污脏的泥水路,并无小世子所言半分肮脏。
这时,他并未立刻想到那夜山上那和尚,亦忘了今夜热情似火的宝夫人,只以为这是生平第一次跟爹娘姐弟之外的人如此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