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蒸腾,屋中雾气萦绕,因季千里不习惯别人伺候,丫鬟们也乐得偷懒,留他一人在屋中。
忽然,外间似乎响起一阵争吵声,隐约像是春生的声音,他直起身,竖起耳,那声音却窸窸窣窣的,很快便走远。
他脱下囚衣,散下头发,靠在桶中。
当日那人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刑牢中留下的伤口也渐结疤,只留下淡淡痕迹。
这月馀来,他从未这般安宁舒适。
这些痕迹终有一日会散去……他的罪孽,不知是否也有洗净的一日?
也许会有那一日的,否则陛下怎还肯饶了他,要他重又入寺皈依?
……终究是佛祖大慈大悲,听见了他的忏悔,原谅了他。
“季公子,”敲门声响,丫鬟的声音传来,“奴婢给您送衣裳来了。”
重又换上白净素衣丶束起头发的季千里除了消瘦,别的看来仍如从前一般,那两个丫鬟将他瞧了又瞧,那大丫鬟倒还矜持,小丫鬟却直了眼,“灵,灵童可真好看!”
季千里问,“施主,方才怎麽有人吵闹?”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大丫鬟道,“您想必是听错了。”
“春生施主还未回来麽?”
小丫鬟摇头不知,大丫鬟道,“奴婢去瞧瞧。”
又吩咐小丫鬟,“季公子还未用饭,莹儿去把饭菜端来。”
季千里本无饥饿之感,但她二人说完便走,去得飞快,他便坐在桌前等候。
这时屋中无人,他擡眼望出窗外,适逢院中风过,黄米粒似的桂花簌簌飘过,仿佛一场金黄梦境。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神佛不理,方为现世。”
——“你的佛祖救不了你,只有我能救你。”
——“你且看你的佛祖是什麽模样。”
那声音似近在耳畔,他“哗”地站起身,桌上茶盏连带着一掀,四碎在地。
小丫鬟正捧饭进来,忙放下道,“季公子,出了何事?”
季千里四下张望,“你,你可听见人声?”
小丫鬟摇头。
季千里神色却甚为紧张,环顾屋内,“不对,我分明听到他的声音……”
小丫鬟胆儿和年纪一般,见他神色慌张,又是翻桌,又是捣柜,连个角落也不肯放过,莫名觉得後背凉嗖嗖的,“您可莫自个儿吓自个儿,青天。白日的,哪儿有人说话?”
“……是他……”
“他?”小丫鬟抱着胳膊,“您说的什麽人,奴婢怎地没瞧见……”
季千里摇头,喃喃道,“你看不见……他死了。”
小丫鬟“啊”地一声大叫,奔出门外,“茜儿姐姐……”
只等她离去半晌,季千里颓然倒在椅子上。
他心中那道粉饰了多日的太平墙崩塌瓦解。
他又想到他了!
这些日,他逼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想他死了,也不去想别的——他什麽也不要了,假如他只能活着,那他就活着,只要爹娘平安便好。他干什麽又要想到他?
他坐立难安,再难独自待在这里,匆匆走出门外。
来时他坐在轿中,并不知外间布局,心慌中胡乱走动,只为教自己不再胡想,直到听到有人在说他,方才顿住脚。
“……我瞧这灵童也是自作自受,放着好好的菩萨不做,为了个男人,连神智也不大清明了……他当宇文大人也与王大人一般,平白给他杀了爱子,却教他一家逍遥快活麽——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他一怔。
院墙後那声道,“春生这小子当真会做善事,嘿嘿,却不知这封信还能往哪儿送去?”
那声音尖尖笑起来,“……一家子都死绝了,难不成要烧去阴曹地府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