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沐浴漱口,又在房中燃了香,回想那日那绿衣少年,想起那日船上种种,不由叹了一声。继而便如在山中寺里,长跪小佛像前,双手合十诵起经文。
念至十五遍,心神忽地一岔,又想到季月明所言,正要回头望那墙上——
“二哥二哥!你看我!”
季无尘蹿进屋来,一手刀一手剑,脸上戴着那张季千里看过数遍的面具。
“无尘,你怎麽又拿走它?”
“二哥,是黑无常吓人,还是我这鬼脸吓人?”
季无尘见二哥不搭理自己,“二哥,你看我呀!你在做什麽?”
季千里合着手,“为死者诵经超度。”
“谁?”
“王子祯王施主。”
季无尘哼了一声,把面具推到头顶。
“这人死得活该,你干什麽还要为他诵经超度!”
“他此生肉身已灭,罪孽未消,我为他超度,是要他来生好过些。”
季无尘还要再说,他又道,“无尘,你先出去,有什麽话等二哥诵完再说,好不好?”
季无尘嘀咕着出了门,“……那这人罪孽可多着呢……他害过那麽多人,连爹爹和温大哥也说他活该……”
季千里不作多想,念完二十二遍经书,当日又去了趟无名山庄。
这一去,才知阿笙和爷爷已于那夜之後走了。
越东风亲自送他们去了南边。
这一来,季家的人更以为师徒俩畏罪潜逃,他却依旧笃定杀王子祯者另有其人。
那句“他嫌麻烦”状似儿戏,倒也并非说笑:早在那日找秦姑娘打听消息时,她便也提到那救人缘由:“……二位不必过意不去,这人救人打人,都只因被人扰了一场梦罢了。”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经那一夜後,却由不得他不信——或许连他入寺杀人也是一时兴起——杀人对他算不得什麽,那几个字却非他本意,旁人大概是不知的。
他作如是想,原本也管不了旁人如何猜疑,不巧画像已被温良礼给了人家,听他来要,万分抱歉,又去那边儿要,然案子落到刑部手里,实已不由他们干涉了。
季千里知怪不得他,思来想去,只想小世子或有法子,当下便着人送了信。
杨煌当日夜间便差人回,“世子应了,请二少爷放心。”
季千里这一颗心才彻底放下。
再说礼部王大人老来丧了独子,不等刑部官报,早已请了数名江湖好汉前来查探。那武林中人都有些傲气,哪个有名有姓的肯自降声名丶沦落为官家走狗?来者也无非是些无能狡诈之辈,在府中混吃混喝数日,不敢就此敷衍过去,对那王少爷尸身摇头晃脑:凶手太也歹毒!与那江湖中近来兴起的“剖心挖腹乱鞭帮”杀人手法如出一辙!王大人信以为真,给那几人备好银钱好马,教他们追查去了。此一去再未复返。
数日後,王大人终于盼来刑部官报:死者王子祯为皇城亲卫,脸被打了个稀烂,查验为鞭痕,肚腹挖空,肠流满地,墙上几个大字,许是寻仇杀人;官家日夜查探审问,未得头绪,民若有所知悉,应即刻上报,包庇者视为同罪。
以下又为刑部私言:王子祯在京中飞扬跋扈,早有恶名,死前两日还与人合奸了两个良家少女,仅此一年那仇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查出个鸟来?
乱世奸臣当道,但那刑部也不乏正义之士,此话说透了,便是要应那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是罪有应得。
那时节,王大人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无处发泄,大闹了一番刑部,又闹了一番亲卫队,王家奶奶更为孙子哭去了半条性命。眼看若不找出杀人凶手,恐怕死也难以瞑目,京中这时却兴起一股言论:说那日风波湖上,多少人亲眼见过,王子祯正是拿鞭子这般狠抽过一个老头,更还有人说,当时那被打老头的孙女大喊过一声“你不得好死”,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倒笃定了王家少爷必要“不得好死”。这岂非正应其死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家人虽绝不承认儿子是遭“恶报”,但如此巧合,正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何况当夜薛阮几家竟也现出同样字迹,实在无须再合计推论——凶手必定与那小丫头脱不了干系。
当即抓了那日风波湖畔几个舫上下人,把那日情形一听,方知那小丫头被一个白衣人救走,逼问道,“那人是谁?什麽模样?什麽年纪?”
衆人却都摇头不知,“此人快得像抹影子。”
“他往哪里去了?”
衆人仍旧不知。
当时人人都瞧那宇文承都坠水去了,现一回想,竟真连那人怎地消失的都不知晓。而那小丫头和老头也都消失了踪影。
又去各家一问,几家人却都吓破了胆儿,早把姑娘小子送去外间避祸了,馀下人一问三不知。愈加锁定凶手,又找着帮手,这便去了丞相府。
还在禁足的相府公子闻言狞笑,“本公子若找着他,还用你来动手?”
王大人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小宇文大人,小儿死得惨呐,日日夜夜梦中哭冤,要小的替他报仇……哪知刑部亲卫各都不理,只能……”
宇文承都忽地笑了声,“世子殿下要保的人,你求我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