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夕缓缓开口,将凌木诗留下的两封信中的内容,娓娓道来。
凌季南侧耳谛听,表情却逐渐僵住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无限的悲楚如瀚海般将小少年吞没,他想极力遏制情绪的爆发,但无奈此般哀恸似在内心深处埋了根,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哽咽的声音在凌季南的口中已不成语调,他伏下身去,颤抖地伸出手,本能寻求着任何足够依赖的事物。
突然,温暖的双臂拥住了他。
大脑一片混沌,此刻,小少年已然不在乎对方究竟是谁,只是慌乱搂住他并不宽厚的肩膀。日日夜夜的思念与苦楚终究在得知一切的刹那,冲破提防,奔涌而出。
“季南……”
温柔的呼唤在自己耳畔响起,眼前似有交错的残影,如走马灯般闪现,许是幼时的记忆,在这一瞬被唤醒。
亦真亦幻。
窗外,远处的钟楼被残阳染红,挺拔的常青树仍郁郁葱葱,绚烂的霞光透入窗中,那些死物似也染上些许生气。
而那些过往曾经的一幕幕,也在刺眼的日光中烟消云散。
凌季南泪眼朦胧地擡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对上的,是九夕担忧的目光。
凌季南又慌忙又窘迫地收回手,他想开口,可呜咽声却是止不住,只得仰起头,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强迫自己尽快调整呼吸。
九夕递给他一条毛巾,小少年低声道谢,接过毛巾抹了抹面庞,情绪稍有缓和。
“……程先生,抱歉,有些失态了。一下子接受这麽多事情,我反应不过来,先让我缓一缓。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我会如实告诉您。”
“没关系。”
天色渐晚,凌季南点燃了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溢满了整个屋子。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轻声唤了一句:“程先生。”
九夕从书本中探起头。
“根据您方才所说的事情,我先前的一些疑点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凌季南将自己在军统的经历一一告知,包括先前被军统当做杀鸡儆猴的棋子,以及谢青杰寻他找柯莱特帮忙一事:“……总而言之,我当时也很好奇,谢先生为何会对我如此上心。如此看来,并非是他有所谓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许,真的只是因为我的兄长。
之後,我就被伊娜长官带走了。而当时在军统,我被他们打为通共者,入了狱,几乎无路可退,是伊娜姐用计将我带走,才来到这里。回来的路上,我问过她缘由,她告诉我,将我救出来,这是兄长的愿望,另一个愿望,便是保护好剧院的大家。”
“对于第二个愿望,伊娜姐也犯了难,只觉无从下手。
伊娜姐不仅有要务在身,且因其身份问题,直接出面与特务交涉,他们无法信任,无疑会失败。而我此时刚与国民政府分道扬镳,对国民政府的那帮人避之不及。所以无论与之谈判,还是从内部潜入,都不是最佳选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联系上您。
因为我们打探到情报,听说您是剧院的副团长,想必能给予我们帮助。可无奈不知何时,剧院附近的特务越来越多,以至于我们无法接近,找上您更是难上加难。
但,我们还是成功了。”
好在,九夕在他被彻底囚禁于剧院之前,最终与凌季南取得了联系,九夕告知他们凌木诗的死讯,也格外迫切想要求得帮助。没有伊娜和凌季南,即使自己在小苏的帮助下,能够逃出生天,生存仍旧难得到保障。
九夕在给凌季南传递了有关剧院近况的情报後不久,便是被军统严加看管与监视,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戏台下仍旧有喝彩。
可听起来,却是比以往要陌生,遥远。
凌季南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剧院内部对我们而言,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这些人太过警觉,稍有不慎,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剧院的情况,有些悲剧,我们甚至还未探知到与之相关的消息,就已发生。无论是兄长的死,还是被兄长视作家人的剧院团员,这些无辜的人在军统的爪牙下牺牲。
不过,剧院的绝大多数人还是离开了这里,找到了合适的工作,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只是,唯独您还被军统监视着。我们本想探讨出合适方案再救您出来,但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这麽快,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特务就已开展行动。有眼线发觉剧院内有浓烟向外扩散,汇报给我们。我们心下不好,急忙前去相助。为了阻碍他们继续追踪,最後经过商议,还是选择放火烧掉了剧院。
我知道这是兄长和您的心血……但奈何对方势头强劲,颇有找不到不罢休的模样,放火也是无奈之举,对不起。”
九夕只道:“无妨。我只想知道,除了特务外,是否有其他伤亡。”
“伊娜姐还是把控好了时间,待烟雾散去才放的火。时间很充足,那时,无关人员都已逃离了剧院,除了一个记者小姑娘腹部被刺伤外,伤亡的都是特务。
等一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好。那个,没关系的,她当时就被她的同伴接去医院了,不会有大碍的。”
目前看来,此事似已尘埃落定。
只是苏忆歌……
“我接下来还有需要做的事情,或许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九夕站起身,喝了一杯白开水。
“你要离开吗?”
九夕动了动嘴唇,但最终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如和煦的风拂过凌季南的面庞,最後,被翻涌而来的阴霾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