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四人共同举杯,想要收复沦陷的北境十一郡,成就一番伟大事业。酒後,我们四人在关帝庙中结拜为异姓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此时我正坐在马车中向外望,过去的回忆慢慢模糊又清晰。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喜欢追忆过去的人,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回放过往种种。
我远远地看见了京城的城门,于是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几天前墨城宇将军写信给我,讲述了京城黑云压城的局势和太子的狼子野心。
他想在太子开城投降之前除掉他,保住京城,然後与北狄开战。但是他自己的部队远在北狄,京城的将领中几乎没有可用之材。于是他想让我回去与他并肩作战,做他的先锋大将。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此时京城戒备越来越森严,整个城中充斥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现在京城由太子把持,我猜到进城不会像想象得那般容易,于是我借了车夫的衣服穿,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回去,然後自己将车厢卸掉,在附近的村镇里面拉了一车粮食,僞装成进货的小贩。果不其然,我的马车刚走到门口便被拦下。
“什麽人?”门口守卫将我拦下道。
我脸上堆笑,连连作揖,装成男性的嗓音道:“小的是给达昌镖局送货的,就是城西那个何如,何掌柜。高高瘦瘦的,爱喝酒的那个。”
守卫没有对我起戒心,将我放了进去。
进城之时,我远远地看见城墙根地下有一夥兵士在运输一个大物件。我猜测那个就是传说中的北堂机关人,是全城机关系统的枢纽,得到它就相当于得了整个京城。
但是唯一的操纵钥匙还在易子安手中,太子即使得到了机关,也操纵不了。
我想起我曾与设计这机关人的北堂族人有过一面之缘。那人叫北堂月,是北堂一族前家主之女,也是此族如今唯一幸存的人。
北堂一族虽是墨家传人,但传到这一辈日渐衰落,混得与木匠无异。直到二十年前却突然有了起色,无人知道为何。
我遇见北堂月的时候,北堂家已经不剩活口,她是唯一一条漏网之鱼。她已经投靠了盗匪,与朝廷为敌。我作为军人也参与出兵剿过他们,可宣告失败。
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北堂月坐在我的对面,抱着手中见血封喉的袖箭,阴鸷地笑着,骂我是朝廷的走狗。
“我出生的时候就认字,翻过的机关书过目不忘,不到三岁,便能画图纸造出全天下最可怖的杀器。族人们以为能靠我将北堂家振兴起来,便将我的图纸献给那狗皇帝……
“狗皇帝封了我爹尚书,命我们族人造一座无可匹敌的机关城,一造就是二十年。这是我父亲一生倾尽心力之作,为了纪念这份成果,他将自己的两个小手指砍下,用指骨雕了一黑一白把钥匙。全天下独一无二,不可复刻。”
“二十年後,机关城竣工那天——我们家灭了门。”
我进城以後,直奔墨城将军府而去。但没想到墨城宇将军已经站在城门後等我许久了。
墨城将军距四年前憔悴了不少,近些天更是忧劳国事,白发长出了好几根。我刚想行礼,墨城将军便摆摆手,径直领我往府上去。
墨城将军面色焦急道:“怀逸,多亏你聪明。如果你刚刚在城门口提到我名姓的话,直接就会被他们抓走。这是昨夜太子临时交代的,他已经猜到了我们会有所动作。本来我在这附近埋伏了人,如果你被抓了,我们就提前举事。”
我没料到墨城将军如此看重我,心中感动万分。我感激道:“多谢将军,但是我此番是来助事的,不是来坏事的。如果今後再有这种事,还是希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墨城将军微微擡眼,叹道:“你还是这副脾气,一点没变。”
我们二人走到偏僻的小路,前後无人。于是他对我讲起自己的规划:“怀逸,如今国家正值危亡之际,我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大逆不道。太子的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他假称陛下有疾,将皇帝幽禁在宫闱之中,自己独揽朝政,准备投降献城。我打算先说服你兄长易子安交出令牌,如果他不同意,我便安排三千亲兵冲进宫去营救陛下,然後死守京城。”
原来此时文武百官还不知道皇帝逃离的事,他们封锁消息还真是有一套。于是我对墨城将军道:“将军有所不知,皇帝此时并不在京城。他一听说北狄人要来,便连夜逃到了南城去,还带着易子安和两个皇子。这条消息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了他们。此时太子必定在宫内设防,您现在若是带兵进宫,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墨城将军闻言,沉默不语,露出後怕的神色。他思索了很久,对我说道:“怀逸,谢谢你带回来这条消息。如果不是你,我与墨城氏族人就该身首异处了。”
“那您现在如何打算?”我问道。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抢夺京城军事控制权,阻止太子开城投降。我现在手上能调动的只有三千亲兵,如果与禁军交战的话,有一定胜率,但不高。而且我不确定太子手上是否有北堂机关中枢的钥匙。”墨城将军迟疑道。
“那个钥匙不在太子手里,它现在在南城,在易子安身上。这是修齐利用风瑶套出来的情报,现在他们正在筹划拿到钥匙。”我答道,“将军,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就算能阻止太子投降,也会消耗城内大部分兵力。禁军是京城防御的决定性力量,我们当下应该争取他们的支持,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与他们交战。”
墨城将军对我叹气道:“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禁军一直以来都是易氏把持的势力,短短几天之内我们根本不可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怀逸,你有什麽良策麽?”
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有些可惜修齐不在身边。他能做最好的说客和谋士,总是能提出最完美的办事方案。而我,四年里做出的最伟大的事业也不过是顶着哥哥的名头,自己一事无成,一直活在家族与兄长的阴影下。承认这一点让我很痛苦,但是如今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脸上慢慢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故作云淡风轻地对墨城将军道:“将军莫非是忘了,我也姓易。我可以为您做说客,劝禁军向我们倒戈。”
墨城将军听着我的话,双眼中放出光来。他抑制不住脸上的激动,对我道:“怀逸,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和你说句实话——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
我装扮成当年在北狄的模样进了禁军大营,心中忐忑不安。排兵布阵我在行,但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游说的人。我没有修齐那般如簧巧舌,也没有风泽打探情报的本事。
如果那一天他们俩在我旁边的话,风泽会提前替我打探好军营中上下每一位官兵的性格履历职务背景状况,修齐会替我拟好所有随机应变的发言话术。我们三个一直是一体的,少了谁都不行。
但是朔北围城的十个月里他们的精神受到了强烈冲击。修齐有着超常的记忆力,因此痛苦的回忆也日夜折磨他,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而风泽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被饥饿的难民煮熟分食,精神崩溃。
军医告诉我,三年之内再让他们直接参与战争,他们就会崩溃然後疯掉。所以我只能一个人站在这里,替他们孤军奋战。我现在什麽都没有,像一个无助的盲人径自闯进了茫茫的刀林剑丛中。
好在——我的运气还不错。
朔北城不久前刚刚破城,从朔北城归来的将士们也进了京,与京城禁军合并。其中不少朔北郡将领当年都是我的战友。于是我没有直接去禁军戍卫处,而是去朔北新营中拜访旧友。
当时朔北新营的长官名叫鲁仁,当年是我的心腹下属之一。他一见我进了营,痛哭着扑到我面前来,狼狈地跪地请罪:“易将军对不起……都是属下无能,丢了朔北郡……属下无颜面见墨城将军,想去见您。京城那帮人说不知道您在哪儿,大将军说您不在易府,我以为您是故意躲着我们……易将军,属下愧对您的栽培,您要打要骂都行,但是我们一定会坚守到底的,求您不要献城……”
按照理论上来说,易子安此时正好应该在京城。也就是说,此时京城正好缺一个易子安。虽然我很不愿意再冒用兄长的身份,但是此刻我不得不如此为之。京城衆人并没有见过我,但是只要我作为“易子安”的指令发出去了,我究竟是谁并不是件重要的事。
我连忙将鲁仁扶起道:“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将士们都尽力了。我没有要投降的意思,我会和四年前一样与衆位将士一起坚守到底。”
“将军你知不知道太子叫我们献城的事?那……那真是您的命令麽?太子拿出了您的禁军令牌,但是大家都不信您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我们想就想听您亲口说一句话。”鲁仁被我扶起,坐在一旁,痛心疾首道。
我装出一副谨慎的样子,对他低声道:“你是不是自打进宫来就没有见到我?是太子将我幽禁了起来。今天墨城将军找准时机将我救出,我这才得以与你们相见。那个令牌是假的,真的令牌我已经藏到了足够安全的位置,但是现在不是拿回来的时候。现在我不方便出面,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是如果你信我的话,就将我藏起来,以我的名义向禁军传达指令。如果你不信我,大可将我交给太子。”
“属下怎会不信您!您有什麽吩咐,我们一定照做!”鲁仁哽咽道。
我点了点头:“多谢你。现在,请你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禁军衆将:三天後辰时三刻在城东门集合,起兵攻进东宫,活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