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即使走南闯北多如子钰,也很难不被博望学宫的景象折服。
山门深处望去,只见层峦叠嶂之间,坐落着楼阁数重,松竹掩映,云霞缭绕,偶闻鹤唳猿啼,细端详,流岚暖翠,竹影仙风,仙鹤卧在芭蕉树下。明明是一处人间洞府,却俨然有天宫仙家的气派,如烟似梦,飘逸旷达。
拾阶而上,满山满谷的绿,人前环翠,脚下生云,翻卷缭绕,霞光明灭不休。无邪怕桃七娘言语冲撞,和子钰不对付,便带着子钰取道另一条山路回博望学宫。同是一片竹海却不见熟悉的茶寮。
越往高处走,越感到千岩竞秀,百花争艳的大气自然之美,人寄身于生趣盎然的自然之中,遵从着天地的节律,尽着自己的努力。阔大而曲折无尽的林薮,回荡的是上达于九天的声声鹤鸣,这种美好不在林木的深广,更在其所容纳的生机。在这里不论是树木丶鱼鸟,都自由自在,各尽其性地存在,洋溢着生命的光辉。
植被的丰茂,让子钰感觉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与盘龙城的压抑克己和皇穹宇的乌烟瘴气完全不同,人在其中走着似乎多了许多可能,世间的道路已经由人的脚踩得陷进去,精神经过的道路也是如此。所以世上的道路肯定是非常破烂和尘土飞扬的,传统和习俗的车辙也肯定是很深的。
博望学宫自有一种飘逸内敛,将一切根深蒂固的偏见接纳融化。博望学宫有巨大的主殿,也有各种风格迥异的楼群,老师的数量几乎一直多于学子,配备的各类书籍,乐器,绘画,骑射等等数量惊人,甚至有许多上古传下来的老物件。每一个爱学善学的人都可以在这找到他需要的知识,如饥似渴酣畅淋漓的吸收消化。
邓祭酒事先交代过,无邪带着子钰一路畅行也没遇到旁的人,子钰打眼看过去,堆积如山的经史子集,卷轶浩繁,无邪颇感自豪道:“小钰你平时爱看书吗?”
“我不太看,黄金家族尚武,不曾仔细读过书。”
无邪挠了挠头,想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里是子钰不曾体验过的人生,盘龙城不但可以轻松拥有丰富的藏书,自然是为子钰请过数不胜数的国师名宿的,可子钰从不爱听,她也完全不用听,对普通学子来说,修得文武艺,就是要货于子钰身後的帝王家,他们没有机会见识到自己生活之外的天地,子钰不同,她的见识和家学一般的书本都写不出,他们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甚至可以依着自己的利益更改,自然不必再去苦学。
子钰坚信的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如果这适者看上去不是个强者,那定是强者装的,所以只有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困难才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真真实实把困难干倒才会变成强者。
无邪的小舍早有人收拾妥当,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疏竹篱翠,是子钰未曾领略过的清净自在,无邪备来茶食,虽然简单,但胜在食材新鲜,子钰细品这粗茶都觉得比别处醇厚灵澈。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子钰躺在盥洗干净,散发着淡淡皂荚香味的竹席上,感觉心神俱宁,十分惬意,子钰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完美的骨骼比例,从父亲那边继承了高大健硕,又在妇弋的养育下习惯精心的照顾自己的身体,子钰很小就能清晰的体察,如何用餐饮水,如何调整自己的骨骼和肌肉,时时刻刻让自己的身体处于最佳的状态,她习惯了让自己吃点小苦头磨练心智,才不至于打击来了一下就溃不成军,除了饮食起居的节制,同时还刻苦的练功,不但体魄强健,身体的线条都因正确的发力十分有型,且五官感觉都十分灵敏,她对自己的身体就好似护理和打磨最金贵的兵器。
子钰朦胧睡着,感觉到屋中有人,这人轻功极其了得,已经走到身旁子钰才通过气息感受到有人近前,匕首的凛凛寒光近在眼前,电光火石之间子钰一错身避开了刺过来的匕首,来人见形迹败漏,向窗外翻去,子钰翻身下床,刚要丢出骨钉,看到一抹红影,心下了然,忙收了手,只是没想到她的武功居然精进到了这个地步。
邻屋的无邪听到了动静忙跑了过来道:“怎麽了?是有刺客吗?”无邪慌忙要去喊救兵,他知道子钰身份特殊要是因着同他来博望学宫出了什麽闪失,可如何是好。子钰一把拽住无邪看着窗外低声道:“不必了,一位故人。”
无邪有些摸不着头脑,既是故人怎麽这麽神出鬼没要打要杀的。
子钰苦笑道:“我在皇穹宇没有一个女眷朋友,因为我有个哥哥,以前很风流,他风流完了就丢开,又出去征战或出去抓人牲,我若在宴会碰到这些贵女们,只能被数落,还找不到旁的话反驳。”
“你哥哥辜负这麽多女子,这多伤人心啊。”
“哎,那有什麽办法,就好比王,坐拥天下和无数後妃,你让他对一个女子一心一意,比让他再打一次江山还难呢,这都是人之常情,他们选择太多了。就像你爱音乐,爱书,也不会只听一支曲,只看一本书吧。”看着无邪越睁越大的眼睛,子钰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那对你哥哥的这些情人你都会照顾一些吗?”
“当然了,黄金家族最重血亲,万一哪个娶回来作了我的嫂子,再生个孩子,我怎麽敢造次呢。”
“那这个也会吗?”
“我哥哥腿断後,就断了这些想法,但这个就算他腿不断也绝没有可能的。”
“这又是什麽原因?”
“这个女子,是我哥哥在鹿骨镇往西的无人之地捉回来的人牲,我哥哥娶了她,就自绝于皇穹宇和我们的家族了,比他腿断了还要严重,不过,我哥哥这麽多女人里,可能最爱的就是她。”
“你怎麽会知道。”
“她是一个人牲,没有名字,我哥哥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将离,将离是芍药的别名,是我们的母亲最爱的花,我哥哥可能会有很多女人,可是他不会轻易用和母亲有关的东西,这个叫作将离的人牲对他很重要很特别。”
“那你要不要追去让她再见见你哥哥。”
“她恨透了我们兄妹,我哥哥灭了她的全族,我也是因为追杀她才认得她的,她来找我们只有寻仇的可能,而我哥哥是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爱的是人牲,也不愿承认,他还记得妈妈,记得妈妈最喜欢的是芍药花。”
无邪有些云山雾绕,他不知道一家人怎麽会有这麽深刻而扭曲的情感。
“我说的有些多了,慢慢你就了解了。”
无邪陪着子钰待到天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什麽都有趣,说什麽都开心。
晨曦时分,鸟鸣蝉叫,早晨独有的味道,送来习习微风,一个女公子走了进来,规规矩矩的向子钰拜了拜,呈上了一封信。
无邪似乎跟她十分相熟,对子钰道:“这是我们博望学宫书读的最好的女公子,叫方言言。”
子钰匆匆扫了眼这个女子似乎看不出年龄,整个人仿佛从没长好的核桃里抠出来的一般,头发枯燥没有光泽,眼神有些躲闪,穿的不能说是破烂,但也很难说是体面,面容倒不是十分丑陋,可是那份不舒展让人看着就不太舒服。
子钰还隐隐感觉她身上有股十分奇怪的味道转头仔细的展开信“谨夫子?”她认得出这是皇穹宇贵女传信的法子,可这署名却透着几分不伦不类,子钰来到博望学宫是十分隐秘的,这又是哪位神通广大的贵夫人盯着自己不放。
子钰展开信看,不由惊讶的问道:“你们叫她什麽?”
“谨夫子”无邪和方言言一口同声道。
“她是你们的老师吗?算来她的年纪该当与你们邓祭酒差不多,该算你们奶奶辈的人了。”
无邪很欣喜子钰居然认得谨夫子,道:“谨夫子是主张女子进博望学宫的第一人呢,以前都说学堂之上无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就因为有了她博望学宫才开始招女学生呢,你怎麽会认得她。”
子钰扶额道:“算起来,她是我的姨外祖母,当年她和我的外祖母妇弋在皇穹宇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个将要嫁于黄金家族成为君夫人,一个要嫁进祭祀家族作神妻,可是这位姨外祖母身体不好,精神似乎也不大对,不但没能成婚,还被剥夺了一切尊号,後来就消失了,我竟不知道她还活着。”
“你们皇穹宇可真奇怪,谨夫子除了……”无邪捂了方言言的嘴先送她出去了。
子钰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但总归是没有动手,跟着无邪去见了这位早就消失在皇穹宇故纸堆里的姨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