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五年,腊月十五。
延曲冬日的雪下得大,白日里清扫干净的雪,夜晚又在福瑞戏班的院子里铺了一层薄薄的被子,夜色因为这片雪变得有些明亮。
枕雾拢了拢肩上墨绿的棉衣,将衣领的第一颗扣子扣严实,踩着白雪踏出戏班大门。
薄薄的雪在鞋底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往年枕雾最喜听这种声音,今年不一样,他无暇顾及,步伐逐渐加快。
从走路变成小跑,脖子上围着大师姐送的兔毛领,毛领随着他的动作飘舞,簇拥着一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
晶莹的雪花沾染一对紧锁的眉头,直到一座妈祖庙出现在枕雾的眼前,他微喘着气停下脚步。
“师父……”
他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上了年纪的男人颓唐地跪在蒲团上,听到枕雾的声音,林盛海并未回头。
枕雾走近了才听到师父喃喃自语。
“为什麽会这样……三次都不一样……”
林盛海作为福瑞班的班主,从未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失态,可这一次事态严重,向来严肃的他顾不上脸面。
他在枕雾来之前掷了三次杯筊。
第一次为圣杯,一阳一阴,表示妈祖娘娘同意他心中所求。
第二次为阴杯,两面阴,表示妈祖娘娘不同意。
第三次是笑杯,两面阳,表示妈祖娘娘主意未定。
枕雾的目光锁定两只平面杯筊,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搀扶起鬓间斑白的师父,脱下墨绿色棉衣披在师父身上。
“师父,我心意已决,这些年多谢师父的栽培……”枕雾哽咽着把话说完,“文师长那边派人把喜服送来了,很合身。”
福瑞戏班唱的是梨园戏,在如今这个年代,梨园戏不再辉煌,近两年戏班子在啃积攒多年的老本。
枕雾与几位师哥师姐寻求梨园戏新的出路,但路大多都被堵死。
福瑞班曾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少人不让他们好过,等着看他们凄惨的下场。
半年前延曲新上任一位师长,枕雾便把主意打到这位文师长身上。
多年摸爬滚打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强大的靠山才能稳固戏班的营生。
奈何文师长对梨园戏不感兴趣,倒是师长的一位哥哥点名要枕雾做他的六姨太。
福瑞班的出路不仅没有找到,反而因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师长哥哥搭上了福瑞班一衆人的性命。
文师长举着枪指着林盛海的脑袋,“不交出人来,你们全部做我的枪下魂。”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冷风灌进枕雾的衣摆,似是察觉不到冷,搀着师父一路往回走。
墨绿色的棉衣又回到他的身上,他迷茫地瞧着师父,“我不冷的。”
林盛海拍拍他的肩头,“小雾儿长高了,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不,”回想起这些年跟在师父身边,枕雾释怀一笑,“师父教得很好,把我们保护得很好。”
枕雾是孤儿,记事起便跟着一群小叫花子在延曲的理岸区讨饭,是大师姐捡回他,是师父收留他,教他唱戏,教他做人,教他读书写字。
“是我的错,我不该动歪心思。”
他不该敲师长府紧闭的偏门,不该抱有幻想攀附谁。
深深的歉疚从心底溢出,转移到眉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浸着寒意,比脚下的雪更甚。
棉衣也拂不去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