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是这一副带了些落魄的姿容,让沈莺歌进一步感受到了他的真实,使得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悸颤。
比起他少年时代的风华正茂,沈莺歌更偏爱他现在萧索落拓的面目。
感受到女郎无声的注视,谢瓒一举遮盖住了她的眼眶,不使用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副身为人质的样子。
沈莺歌莫名不解,道:“谢延暻,为何不让我看你?”
谢瓒害怕让她看到自己陷入自厌的一面——是的,人在意志消沉时总会纵任自己在深渊里待一会儿,如此一来,跟她缠绵就变得极其奢侈,分分秒秒他都不想浪费,不想动脑去思考,也不想让她开口说话或提问,此情此景,只依凭本能做事。
可她是何其聪颖的啊,猜着了他的内心戏,掰开他的手掌,一双杏眸瞠得大大的,如铜鼓花铃似的,要把他脸上每时每刻的情绪细微变化,都收揽在眼底。
“黎沧带领沈将军和天宿卫首战告捷,这一场战我们赢定了,你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她希冀地望着他,秾纤夹翘的鸦黑睫毛上下眨动着,像是两只盎然写意的穿花蛱蝶,显出了娇俏与灵动,“我们一起离开吧。”
谢瓒用静默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面庞,薄唇轻抿出了一丝笑,沉默了几息,温和地道了一声“好”。
她朝着他伸出了手,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两人十指相牵,趁着白日还未抵达,穿过濡湿清凉的乳白晨雾,谢瓒比较熟稔敌营的地形,由他来领路,沈莺歌不疑有他,她与谢瓒配合默契,跟着他离开准是没错的。
谢瓒带着她敏锐地避开了那些了望台,也避开了那些羌兵的巡逻视线,在即将抵达边境线的时候,沈莺歌正想跨过去,翛忽之间,身侧袭来一阵沉鸷的罡风。
沈莺歌一阵惕凛,速速捣剑出鞘,抵抗那一阵罡风,宕的一声裂响,四遭的草垛子瞬时闪现出了数十道羌兵的身影,齐刷刷将刀刃直指向她。
她这是掉入了陷阱当中?
沈莺歌不可置信地回望谢瓒,想要觅求一个答案。
男人的面容隐匿在了残冷的夜色里,她唯一能够看到的,是他冷漠凉薄的面容轮廓,他捣出佩剑,剑刃直直指向她的心口:“你有两条路。”
他的嗓音冷刻得不近人情:“是死在羌人手上,还是死在我手上?”
风吹拂在沈莺歌身上,如一道鞭子抽在心口上,她匪夷所思地笑了出来:“谢延暻,你的剑指错方向了,应该指他们。”
但谢瓒的剑没有动,反而一直在朝着她步步紧逼。
危险离沈莺歌越来越近了。
她逐渐意识到,谢瓒并没有在逢场作戏,而动了真格。
沈莺歌呼吸渐紧,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从心底里破土而出,她的声音淬了一层涔涔的冰:“你投羌了?”
他望着她,道:“是。”
“三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你认为我还会被同一种谎言欺骗两次吗?”
谢瓒没有回答她这番话,眉眼尽是一片疏冷之色,对戍守在周遭的羌兵使了个眼色。
一批羌兵罗织成一张网,照定沈莺歌的面门,直截了当地扑杀而去。
——他是一个先接吻再杀人的男人。
沈莺歌周身犯冷,微微地呼吸着,忽然觉得体温不够自己用,心内百感交集,她执着胜邪剑对抗扑面而来的羌兵,伴随着刀剑相击之声和搏斗声,泠泠的血染红了她的剑身和袖袍。
沈莺歌逐渐杀红了眼,爱意如在江海之上的覆舟,沉了下去,一股子恨意从心腔里缓缓浮了起来。
羌人的尸体渐渐在她的足下堆积起来,虽然她还有胜算,但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了。
等将伏兵都解决掉了後,她冷淡地擦掉唇畔处的血丝,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谢瓒。
曙光还没出现,穹空之上霾云密布,天地之间黯然无光,他们就像戈壁滩上两座彼此对峙的山脉,肩上披着被血染红的白霜,如披了一身喜服,隔着天地彼此对拜。
对拜完的下一刻,他们就该进入生死场。
双方蓄势待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沈莺歌从未想过会与谢瓒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她摁紧掌中沾满血的剑,他朝着她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先发招。
沈莺歌牙关紧咬,将长剑刺向他,他以长剑相抵,她打破砂锅问到底,道:“谢延暻,你可还记得当初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那一声声“谢延暻”几如一柄扎在心口上的软刃,血无声地流了下来。
谢瓒喉结一紧。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彼此热息交缠,下一秒不知是要继续痛下杀手,还是交颈亲吻。
“骗子!”
这两座山开始相撞,山崩地裂,掀起不少飞沙走石。她一直在汹涌地进攻,他一直在防守,直至她露出了第一个破绽,谢瓒拾得反攻的机会,一剑捅了过去。
一股腥烈的铁锈气息从沈莺歌的肺腑里直直涌了出来,血溢出她的唇畔。
她僵怔地俯眸下视,发现胸腔前扩散了大片血渍。
他掌中的长剑捅穿了她。
当谢瓒将剑拔了出来时,沈莺歌听到了他说了一句话:“她活不久了,跟那些羌尸一起埋了罢。”
这句话是在对谁说?
在迷迷糊糊摇曳不定的视线里,沈莺歌看到了一道熟稔的身影。
是梅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