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莺歌发现秋千旁有一株长势茂盛的枣树,她把话本子放在秋千的座架上,然後捋起袖裾,确认无人後,才放心地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打落了不少枣子,揣在裙兜里,最後偷偷爬下来,将枣子们擦干净,一边慢条斯理地啃,一边津津有味地看。
奈何,刚尝了了小半颗,那枣子的酸味直让沈莺歌倒牙。
这些枣子忒大的胆子,胆敢酸倒本宫的牙口!
正腹诽着,一道熟稔的温润嗓音响在近前:“少夫人很喜欢这本书?”
沈莺歌有些意外,不知道蔺知章为何会在这个夜深人喧的时间点,出现在长公主寝殿外。
是专门来找她的吗?
因是他出现得比较突然,她一下子就呛住了,两腮鼓鼓,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声不止。
蔺知章吓得想要找茶水给她喝,但这夜深人静的,那些宫娥也都睡下了,哪里来的茶水?
沈莺歌连忙摆手以示不必,将那些枣子拢入了裙兜里,然後奔至不远处的溪水池前,双手掬起了一捧凉水,仰面灌下。
舒坦後,她适才起身,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磊落道:“我很喜欢看女侠故事。”
蔺知章都惊呆了,怔愣了片晌,才回过神,道:“那你知不知道,谢瓒喜欢看什麽?”
蔺知章一句话就将沈莺歌问住了,在她的印象里,谢瓒无事之时,会坐在有光的窗边,掬着一本书卷在静静的看。
从容的,缓慢的,克制的,内敛的,无欲的,厌倦的,俨若一本留白很多的书。
蔺知章坐在沈莺歌对面的秋千,双掌覆在膝面上,娓娓道来:“十多年前那会儿,他丶我还有韩行简,诗以会友,我们经常读诗写诗,天真地认为,一枝笔能都拯救一个朝代,但後来,羌人打进来了。”
话及此,蔺知章眼神黯淡寥落,神情戚然,“一切诗集皆在兵燹之中被烧毁,很多书局也被查封,每个文人的手上皆戴上了重重镣铐,有些东西已经不能再写了。当时的文人们,也就是我们,只有两条出路,要麽从政弄权,要麽以文死谏。”
“谢延暻因为是太子一派的,必须走第一条路,他也给自己招徕了祸患,入羌为质七年,那七年,我多次写信给他,但因为山迢水远,那些信最後都被退回来了。”
“等谢延暻扶着太子棺椁回来之时,我发现他完全变了个人,他不再读诗写诗,他的案头上放了一本宋史,关于佞臣传的那几页,被他翻到起了毛边。我问过他,为何要频繁看那些佞臣的生平,他说,这个世道容不下忠直之骨,只有佞臣的活法才能渡世。”
蔺知章平吸了一口气:“听到他说这些话,我太愤怒了,当场写了一封绝交书。”
沈莺歌静静地听着。
其实,她不轻易跟人共情,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蔺知章所说的事她没经历过,按理来说,她该心无波澜才是,及至听到他道出“世道容不下忠骨”这句话时,她心中有一根细线,隐微地颤了一颤,荡出一阵阵涟漪。
普天之下,大抵只有谢瓒,才说得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不过,她疑惑道:“蔺公子不是在祁连山之战後,才给谢瓒写了绝交书吗?”
为何今番蔺知章所述的实况,与她所听到的风声不太一致?
蔺知章摇了摇头道:“祁连山山顶有一座军碑,碑上刻下了七千个名字,是谢延暻一刀一刀錾刻上去的。若他真是这一场灾祸的元凶,大可以吩咐青朔青苍将这些将士们的尸体埋了,应付了事。”
顿了顿,又道:“韩行简是我们的共友,生前官拜河南督骑校尉,谢延暻收养了他的儿子。倘或延暻有意迫害韩行简,大可不必收养谢臻,甚至不留他性命。”
沈莺歌只知谢瓒收留了韩行简之子,而却不知他曾攀上祁连山的顶峰,在一张碑上,刻下七千英烈的名字,且为他们题了墓志铭。
——慢着,墓志铭?
鬼使神差地,沈莺歌心血来潮,好奇道:“沈贵妃死後葬在何处,可有墓碑?身後事又是谁安排的?”
一听“沈贵妃”三字,蔺知章如若被针扎了般,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完全不懂谢少夫人为何忽然提及死于三年前的一位祸妃。
若是他得知眼前人就是死在了三年的沈贵妃,大抵会吓得当场昏厥过去,哪有人深夜问自己的墓碑在何处的,想要去一睹为快的?
但他习得的教养,就是有问必答,是以,如实答道:“沈贵妃死後,并未同哀帝合葬于皇陵,而是受谢瓒之命,送回了扬州——因身份之特殊,她死後并未立碑,也不曾入土为安。”
沈莺歌听到自己死後没跟老皇帝葬在一起,心里舒坦了许多,但听到自己没有入土为安,心又高高地吊了起来。
谢瓒到底将她的尸首弄去了何处?
该不会弄了个冰棺,将她的尸首贮藏在里面,心情不好之时,就拿鞭子抽打好几下罢,或是处于极刑?
大半夜的,沈莺歌脑海里的猜想,愈发惊悚,还越想越有可能!
谢老夫人死後,谢瓒也鞭了尸。
面对死去的昔日宿敌,谢瓒焉会轻拿轻放,宽容待之?
这样想来,刚刚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些真情实感,如雾气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觉察到了谢少夫人沉甸甸的情绪,蔺知章失笑道:“你怕是想岔了,谢瓒虽与沈贵妃立场相左,但也绝非变态之人,我从卢阔那儿听说,他将沈贵妃火葬了,将她的骨灰洒入了秦淮河。”
“岂有此理!”沈莺歌心口一滞,忽地恼道,
谢狗,谁准许你将本宫火葬!
但此话一出,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这一世远离宫廷,身作局外人,她的情绪似乎不该这般激动。
果不其然,蔺知章困惑道:“少夫人为何会提及贵妃娘娘?”
“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谢瓒以前官场在接触过的人物……”沈莺歌越说越心虚,一晌将话本子跟着枣子拢藏入袖裾里,一晌提紧了腰间佩剑,“那个,现在还有要事,我先走一步。”
不等蔺知章做出反应,沈莺歌扭身就走。
殊不知,两人方才在长公主寝殿外晤面一景,被出门散心的葛嫣尽数看了个遍。
劫後馀生,葛嫣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差,素日提心吊胆,担忧沈莺歌会再次寻她的麻烦,也害怕自己怀孕的事情被捅破,她不得不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敢出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