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瓒将纸拈在手上,目光顺着鎏金般的日色落到了外头的庭院里。
那里有一辆已经成形的轮椅,簇新的,是青苍正在给他制作的。
原来的轮椅在苍龙号沉没的过程之中,随着战火烧毁了,烧了个粉身碎骨。
沈莺歌为他包扎伤口时,想必也看到了他腿上的残缺。
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麽呢?
她是怀着何种心情,看着他的双腿?
如此思量着,谢瓒心中生出了一种恹离之情,有对她态度的琢磨不透,也有阴郁的自我厌弃——此则他最鲜为人知的阴暗面,他没给任何人看过。
但很快地,谢瓒意识到自己不能被这种消沉的情绪所左右。
沈莺歌将他从深海牢笼里拖拽上岸,她说过,她不允许他死,她也说过,他的命是她的,只有她才可以对他生杀予夺。
就是这样一只孤勇鲁莽的鸟儿,衔着唯一的一束光,义无反顾地撞毁牢笼,照亮了他内心深处崩坏了许多年的地方。
金乌高高升起,日光穿过重重竹帘照在谢瓒身上,不知为何,他竟是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暖意。
当青苍将新的轮椅推进来时。
谢瓒的视线在日头描了一层金的轮椅上伫停了片晌,忽然道:“我想试试——”
这句话没有上下文,可话音一落时,俨同金玉掷地,整个内屋一下子都寂静了。
内屋里有青苍和青朔,而屋外,沈莺歌刚刚行至竹帘处,便是听到了下一句话:
“重新站起来。”
她顿了顿,很快收住刚要跨入门槛处的脚,立在了蓊郁的树荫底下。
青朔和青苍并不知道少夫人在外头,他们看着谢瓒,震骇得完全说不出只言片语。
七年前,谢瓒从翊坤宫被擡出来後,卢阔说,这些玫瑰毒刺深入膝骨,延迟了三日才救,已经错失了最佳救治的时机,他下半生大抵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了。
青苍和青朔俱是衣不解带地照料谢瓒,有些耻辱是看不见的,而有些耻辱是以具象的方式长在了身体里,他们一致认为沈贵妃对谢瓒真够狠的。
她亲手摧毁一个高傲之人的傲骨,让他倒在其裙裾下,永远只能仰视她。
她让谢瓒每日睁眼一醒来,就必须面对身体上的残缺,残缺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丶麻痹丶痉挛,甚至是生不如死。
青苍和青朔都不知道主子是如何撑过那晦暗无光的一年的。
主子尝试过复建,数度想要步出谢府,但每次没走几步,都不出意外地跌倒在地。
他没办法像个寻常人一样阔步而行。
墙倒衆人推,鼓破万人垂,不少落井下石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衆人明面上尊他一句“左相”,但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纷纷祈盼着他深陷泥沼,万劫不复。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谢瓒无法与自身的残缺和解,也不想坐轮椅,常居晦暗阴冷的屋宇里,一个人待着,不言不语,性情变得喜怒无常,一度燥郁消沉。
入羌为质的七年经历,都不足以让他消沉这麽久。
但沈贵妃,就真真正正成了他的心魔,一个生死劫。
後来某一个寻常的日子,谢瓒让青苍将轮椅推过来,坐上了轮椅,将它作为双腿的延伸。
他终于接受现实,选择跟腿疾和解,往後许多年里,都不曾尝试过复建。
但在今朝,一个格外风平浪静的晨早,他忽然想重拾起一个束之高阁许多年的念头。
纵使所有人可能认为,这个念头难以实现,甚至是不可能。
哪又有什麽所谓?
他想试试。
谢瓒说完,目光一偏,落在了竹帘後面,那里只剩下了四袋药。
偷听的人却不见了。
谢瓒薄唇轻抿成了一个薄薄的弧度。
想来,她听到了。
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