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下,沈莺歌看出了她眼底的不甘和憎恨,不甘于馀生都当一个见不得人的阴沟老鼠,憎恨于梅孝臣当年在岭南佛寺对她施行的种种折辱。
沈莺歌一错不错地看着葛绾,笑问:“想复仇吗?”
“想,当然想!”葛绾黯淡的眼底陡地露出了一抹怨毒的光,整具身子骨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那些梦魇化作了黑色植株攀爬上了她的身躯,激起了她悉身上下的一片颤栗,“我想剥了梅孝臣的皮,啖其肉,焚其骨,让其碎尸万段……”
说着,她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堪堪收住了话茬,道:“你为何会突然问我这些?”
沈莺歌一只手覆在葛绾抄经的那只手上,摩挲了几下,眨了眨眼:“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按照原计划,她是要来杀葛绾报仇的,但现在,她忽然不想杀她了。
看黑吃黑不更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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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莺歌蛰藏在令国公府里,谢瓒这边也没有闲着。
天宿卫大败玄枭精锐,行将班师回朝述职,啓程前夜,谢瓒邀请梅孝臣一同归京。
梅孝臣原是玄枭的参谋,不该归京,但谢瓒一句话让他心旌摇曳——“陛下时常忤逆太後,听闻太後近些时日卧不安枕,公公不若回去主持个公道,如何?”
梅孝臣在哀帝时期就是内廷大总管,宿容棠生下了赵徽後,下了一道不容违抗的铁令,将他逐出了燕京,他只好去投靠羌人另谋生路。
梅孝臣思念宿容棠好多年,但一直秘而不发。
谢瓒抛出的橄榄枝,成了压死梅孝臣的最後一根稻草。梅孝臣决定临阵倒戈,背弃了玄枭,又回归了大嵩。
翌日天晴,朝暾时分,马车踩着一片辚辚之声离开苏州府,夹侧两道皆是热忱相送的黎民百姓。
在相送的阵列里,谢瓒看到了沈老夫人和崔氏,他吩咐青朔停驻马车,下了马车後,他缓缓往二人方向走去,温闻地行了一礼:“祖母,母亲。”
搁放在以往,他断然道不出这两个有些亲近意味的称谓,但打从在沈家跟沈莺歌的家人们栖住过一段时日後,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谢瓒很庆幸,这一生能够跟沈莺歌成为家人,可以跟她的家人一起共膳丶聊天,过上一段岁月静好的烟火日子。
对于沈莺歌假死一事,沈老夫人和崔氏都是知情的,她们也隐藏得特别好,不曾跟任何下人道也。
沈府正在重新修葺,她们现在仍栖住在新宅里。
沈老夫人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但一条腿仍旧有些不利索,需扶着竹笻来走路。
崔氏一晌扶着老夫人,一晌淡淡说了一句话:“务必把莺姐儿照顾好,不许欺负她,可明白了?”
谢瓒薄唇轻抿出一丝浅浅的笑弧,郑重称是。
沈老夫人倒是笑道:“以莺姐儿那张扬热烈的性子,倒是她欺压在瓒儿头上差不多。”
崔氏哭笑不得道:“母亲!”
沈老夫人安抚似的拍了拍儿媳妇的胳膊,转首望向谢瓒,正色问道,“恕我多问一句,朝廷会如何处理沈遒?”
谢瓒眸色一黯,凝声道:“沈遒先是策反牢城营起兵谋反,继而勾结羌敌攻城,後面焚沈府,意欲谋害祖母和莺歌,桩桩件件皆是罪咎,按大嵩律法——”
他看着老夫人,语气肃穆:“轻则绞刑,重则车裂。”
沈老夫人晌久没有说话,末了释怀道:“做得好,我早就没有这个逆子了。”
顿了顿,她用竹笻点了点地,似乎在隐忍着什麽情绪:“他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配不上崔氏,也不配有莺姐儿这样一个好女儿。”
“做得好”三个字,谢瓒也经常从沈莺歌口中说出,不论遇到什麽事,她都会说“做得好”。不论天灾,还是人祸,对她而言,都没什麽大不了的。
说起来,沈莺歌有两个家,一个是上辈子在扬州府的家,一个是苏州府的家。
沈莺歌在苏州府的家,过得很好,跟沈老夫人与崔氏相处得很融洽。
但她上辈子在扬州府的那个家,过得并不算好,甚至是很糟糕的。
她母亲蕙娘在她十六岁时就病逝了,父亲沈挚是个吃妻子嫁妆为生的赌鬼,妻妾成群,好逸恶劳,嫁妆被他赌光了,便想要发卖女儿。
沈莺歌抵死不从,从沈家逃去了燕京。沈挚遣了一衆家丁从扬州一路找了过来,抓沈莺歌回去跟一个阔绰的老鳏夫成婚。
沈莺歌已然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入宫为妃吗?
——只入了宫,沈挚的魔爪才伸不到她那儿。
谢瓒无数次回溯起十三年前那个落着蒙蒙细雨的春夜,若是那时他娶了她,两人上辈子的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至少可以帮她摆脱沈挚的控制,摆脱那个食人不吐骨头的家。
至少他们不会针锋相对十馀年。
至少不会你算计我丶我算计你,每日想着要如何把对方往死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