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时的信里颤颤巍巍的字旁边还有钢笔停留时留下的墨迹,一大片的晕开在纸上,阮澜烛拿着那信,仿佛能看到那时的久时也是这麽的写着写着突然停滞,不知是泪流了满面还是一时陷进了回忆,就这麽长久的任墨水透过笔尖覆盖纸上的一片。
有一张画的很整齐的画像,上面是豆豆,久时,凌老爷和自己,阮澜烛手指探上画布,那画布上自己的脸几乎被触摸得模糊……
“我绘了这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成千上百遍,无数次想回到那烛火摇曳的营帐里,去阻止那出了鞘的剑,拒绝那过江的船,结束那梦魇一般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折磨,可渐渐的只是那绘了无数次的眼眸开始没有灵魂,成了模糊的画像,彼此之间的记忆像被海水侵蚀的峋石,裸漏出粗糙的颗粒,澜烛,我开始记不清生动的你了……”
阮澜烛渐渐就看不清那纸上还写着什麽了,灼热的水雾遮挡了眼前的一切,向胸口深处啃食着疼得揪在一起的心脏。
阮澜烛好像突然就懂了凌久时那天在床榻上双臂紧紧扣住自己的肩,疼的呜咽抽泣,嘴里却只是颤颤地吐出一句“疼吗”……
疼吗……
阮澜烛一直认为,自己经历的所有苦难和折磨都不算什麽,他用这些换了自己爱人向生的路,最後苍天垂怜自己也幸运的活着,更何况现在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相守……
总认为自己爱的很磅礴慷慨,深沉浓烈,可如今阮澜烛才幡然醒悟过来,自己的爱里,暗流涌动着两个字——自私。
自己毅然决然让江先生把自己的死讯带给凌久时,好让凌久时了无牵挂远走他乡的时候,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凌久时会怎麽想,凌久时以後要怎麽办。
可他明明最了解凌久时的性子啊……
那个为了找他能顶着高烧从楼上翻窗而下,险些把自己摔死的人儿,怎麽可能会愿意抛下自己的爱人?
他阮澜烛在那种时刻,在凌久时已经背负了两条命的时刻,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命也捆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问问凌久时的意愿,也没给过凌久时任何选择的机会,从头到尾凌久时连一次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就这麽被动的,痛苦而折磨的背负着三个人的命,在遥远的伦敦,飘摇了一年又一年,整整十三年之久。
他的凌凌,在苦涩里煎熬了十三年,混乱的时局里不断挣扎出漩涡,周转回北京,再见到自己的时候,却只是含泪笑着对自己说了句:
“好久不见。”
苦楚吞吃入腹,化在了从前十三年漫漫长夜无法得见的黑暗里。
不曾吐露半分,向自己展露着一如初见的眼眸。
他的凌凌,回来的路上,一定是颠簸的很累很累了,那天才会那麽静静地在自己怀里睡着。
烟花的光不断映射在阮澜烛的脸庞,阮澜烛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眸底泛起的水汽,旁边的凌久时瞧着却慌了神:
“澜烛,你怎麽了?你……哭了?”
说着凌久时伸手就要去抹眼前人眼角坠下的泪珠。
伸出去的手霎时被紧紧的抓住了:
“凌凌……我……”阮澜烛瞬间的激动和用力让眼眶的泪更迅速的夺眶而出,淹没了嘴里语言的组织能力,紊乱夹杂着呜咽的呼吸艰难的顿了顿,後又吐出一句更加哽咽的话:
“凌凌……我好疼好疼啊……凌凌,这十三年,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凌凌……好疼好疼……”
阮澜烛直接把面前的人整个拥入怀中,死死嵌住,凌久时肩膀处传来抽泣声,阮澜烛把自己抱的很紧很紧,院子里的烟火声也在此时哑然:
“凌凌……十三年前是我自私了……这十三年,你真的辛苦了……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当时自作主张没考虑你的感受……对不起……”
凌久时从没见过阮澜烛落泪,正何况是这般在自己怀里,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对,仓库。凌久时想起了自己放仓库的箱子。
当时回来的时候凌久时什麽都没带,只带了信和画以及江先生的骨灰,凌久时想着,如果找不到阮澜烛,就真的可以带着信去找阮澜烛去了,抱着最後的希望,在那桂树下,凌久时看见了期望已久的眼眸,那时的喜悦倒是冲昏了自己的头,反而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东西还没来得及处理。
信里说要带着这封封的思念去嗔怪澜烛,可真要让阮澜烛看见了,凌久时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爱你,所以我不愿让你感到难过,哪怕那难过是来自我。
被迫无奈的被选择,这种强烈的难过缠绕着怒火,尤其是知道对方并没有死,只是将选择後的境地推给自己的时候,那股直烧心口的火可能远远大于哀伤和知道对方安然的喜悦。
可火迸发出来之後持续燃烧,留下那堆草木灰,随着故土扬起的风飘散在空中,一切的一切就不在那麽重要了。
自私?谁会自私到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凌久时当时在北京城外站着,日头缓缓西偏,突然就想清楚了,这十三年,可以在再次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刻,一笔勾销,什麽都不会剩下,他凌久时只是渡了一场苦修,去修了自己爱人的一世平安。
仅此而已。
傻瓜阮澜烛,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凌久时轻轻拍了拍阮澜烛的背,一下又一下的帮着阮澜烛顺着一哽一哽的气息,然後使了些力气才把身上的阮澜烛拽开了些距离,双手捧住阮澜烛的脸,眼神柔和却又带着些严肃地盯着阮澜烛:
“这些年,我的澜烛,也辛苦了。”凌久时凑近了些轻啄了一下阮澜烛的唇,自己的手指能清晰的触到阮澜烛耳後的疤,凌久时的手指在接触伤疤的每一秒都在刺着自己的心,他也根本无法想象,阮澜烛在那时的北平,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怎麽会有傻瓜舍了自己的命去护了别人,反过来还要再讲是自己太自私……
“澜烛,你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你保护了我,也护住了云雀楼,你没有自私,你只是尽了你最大的努力救了你的爱人,如果换作是我,也一样也会这麽做。这许是上天给我们的承诺,用这十三年,换走我们这一辈子的苦难。我的澜烛啊,别哭……你是最厉害的人了……”
凌久时说完就直接吻了上去,那唇齿里含着苦咸的泪,凌久时第一次捧着阮澜烛的脸,不断加深着这个吻,不断浓烈,不断纠缠,像是要耗尽胸腔的最後一丝空气,凌久时想把自己的心袒露出来给阮澜烛看,那颗充满滚烫鲜红血液的心脏,是因为谁,才会一直坚持跳动到了今天。
数不清多少时候同轮月下,相隔万里的两双眼睛是怎样擡头看着同一片星空的了。
风云摇曳,你呼吸过的空气我也呼吸过,早在很早以前,云就带着你的思念来伦敦落过了雨,那雨打在过我的唇上。
只是我现在才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