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慈是很果决又心狠的人,对着别人狠,对着自己更加狠。
他那个时候是那样心甘情愿,他想,只要她可以开心起来,挨饿,挨骂,又有什麽关系呢?
时敬之走出病房後,看到走廊上的父亲,时约礼脸色依然很难看。沈方慈不吃饭,总是无精打采,她不吃外食,也讨厌营养餐,他做了盒饭带过来,但是厨艺不佳,沈方慈拒绝了。她一脸憔悴,时约礼软了嗓子劝说几句,他们又差点吵起来。
安静的走廊里空气静到渗人。时敬之心情特别糟糕。他好像也没有办法去管这些事。为了集中注意力,他忍不住拿了杯子去打水。
时约礼看他这个样子就烦,随口训了他两句,时敬之实在忍不住了,他低吼:“你难道看不到我已经很痛苦了吗?!”
“谁不痛苦?!”时约礼横眉怒目:“谁活着容易?!你在蜜罐里长大你还想怎麽样?!你把你妈妈气到住院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没有……”时敬之喘不过气,他目光雪亮,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崩:“我没有?你还要我怎麽样?!你要我死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死字更是不得了。
时约礼大发雷霆。又拿着孝道和恩义骂了他一顿,这一次真是不顾体面,整个走廊里都是时约礼失控了的丶无法消解的咆哮,哪怕後来来了几个人劝阻,他都没有停止,用一种杀人的眼光丶杀人的力度丶杀人的眼神面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手狠狠戳他的後背和脊梁骨:“时敬之!你怎麽就这麽执迷不悟?!”
他被狠狠推向前,踉踉跄跄,“是不是我……”时敬之满脸麻木与茫然地看向气到浑身颤抖的时约礼,他忽然觉得很没劲,时敬之狠狠看了父亲整整十分钟,看别人给他父亲端茶倒水,看人们互相伸手驱散围观的人群,看大庭广衆之下的闹剧和身为闹剧主角本人,他直挺挺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狼狈又凶狠的父亲,突然昂起下巴,目如寒星,冷声质问:“你怎麽从来不问,是什麽时候呢?”
“我十四岁签下了这样一份合同。”时敬之轻声道:“当时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是为了很多的事情,为了很多的责任丶想法丶恩情……还有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我可能会拥有的美好梦想和美好未来,我让自己茍活于世。我曾经想,哪怕不会再好,也不会再坏,不管怎麽样子,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你们总是那麽爱比,那你们要不要再比一比,别人家孩子的十四岁,有谁是我这样子的?”
这次很奇怪的,时约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厌烦之类的表情。
十四岁?
时约礼的脸色迅速难看起来,这个时间节点非常伤人,迅速让他回忆起来特别不堪又痛苦的过去。
那似乎是他的家庭不幸的开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方慈的情绪越来越脆弱了。
其实当时每天都在发生很多事,激烈,灰暗,荒唐,但是提起时敬之的十四岁,他只能记起时敬之杀人般阴郁挑衅的目光,还有沈方慈长夜失眠充血憔悴的双眼。
“你这种想法就不对!”时约礼又开始咆哮:“时敬之!你听听你说的什麽话?!谁还比你幸福?!谁又是跟你这样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你看不到你妈妈为了你变成什麽样子了吗?!”
“所以就要逼死我吗?!”时敬之很茫然:“是不是我……我已经痛苦到想去死你也会觉得,都是我的错…?”
他用一种非常冷静又淡然的模样对着时约礼,居高临下,却又很认真地问他:“爸爸,是不是哪怕我再痛苦,你再感觉不到,即便是我想去死掉……我一直觉得活着没劲,你依然会认为,连想去死,都是我的错?”
时约礼被他的平静镇住了。
他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控,脸色尴尬又屈辱,依然有很多人在往这边看,便沉声回答一句:“在我眼里,真是不负责任。”
真是不负责任。
粗声粗气的,满不情愿的,时约礼声音铿锵,目光明亮,他大手一拍,把桌子拍的啪啪作响:“不负责任!”
“好的……”时敬之的眼中露出冷意,其实还有痛苦,迷茫,恨意之类的,但是都被冷静代替了,他例行公事般克制说:“我知道了。我知道的,爸爸。”
然後他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话:“不如一刀两断吧。”
时敬之的头狠狠一偏,时约礼打了他。
但是时敬之仿佛感觉不到痛,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淡然一笑,重复道:“我们以後,断绝关系吧。”
时约礼气愤地叫了起来,时敬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突然感觉很可悲。他拿出了一份非常冷静的怜悯看他。
时约礼体面全无,仿佛变得暗淡无光了。
“你反了天了吗?!时敬之!”
“你妈妈还在住院!你说的都是什麽话?!”
时敬之後退三步,轻描淡写道:“我劝你,不要告诉时夫人,我说过的话。如果你还想她幸福的话。”
“不过,其实,她跟着你,的确很不幸,不是吗?我感觉你才是它不幸的根源。”他轻声细语道:“我其实,很久以前就这样想了。但是你们似乎并不怎麽在乎。”
“我一直以为,她的不幸,开啓于嫁给你的一瞬间。”这个时候,其实他的眼睛是稍微红了一下的,但是也只是一瞬间,然後他又恢复那种毫不在意丶冷心冷情的拧巴模样了。
时约礼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恶狠狠道:“时敬之!你看我不打死你!”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着找妈妈,却被你甩了十几巴掌的孩子了。”时敬之格挡开来,用力抓住父亲瘦而坚硬的手腕,用那双眉眼相似的眼睛冷冷注视着男人,冷声道:“你以为我还会任你打任你骂吗?”
他推了父亲一下,轻易推开了。
原来他清瘦的父亲,也已经没那麽有力量了。时光带走了他的活力,他也慢慢衰老了。
时敬之恍惚看着男人,忽然明白,子孙後代都是踩着父亲的尸体长大的,父亲是他们的养分。等他变强大,父亲就老了。
“我们东方的人,不讲爱恨,都是讲恩义的。因为有了恩情,所以总是低人一等。永远无法赢得尊重丶爱还有自由。以前我是不明白的,後来总是苦苦挣扎,无法接受这一切残酷的事实。我甚至总是妄想,也许你会听明白的,又或者某天,你会对着我心软,呈现出一种博爱的善意吧。”他忽然偏过头,望着远处的红枫叶说:“毕竟你对着自己的学生丶下属丶甚至是陌生人,总是那般和颜悦色的,但是我这种人,似乎总是会面临否定和质疑吧。”
“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我做不到服从,那就一刀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