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男人注视着自己,时敬之一丝不茍,慢吞吞地将药物涂抹周全,一丝一角都不放过,然後他慢慢拧紧盖子,擡起头来,目光平静地停留在男人审视的眼睛上。
“好了。”他若无其事地把药物递出去,低声说:“你留下吧,有备无患。”
“这是做什麽?”闻命声音嘶哑,阴影像是细纱,洒在他们身侧,书房里没有开灯,喑哑的歌声绕梁,化作扭曲的蛇。
“你受伤了。”时敬之脑子里有股嗡嗡声,嘴上在生硬陈述事实,那副模样让人恨到牙痒,下一刻他听到了男人不屑的冷笑,嘲讽化作小兽,咬了他的脊柱一口。
就这样被轻视了。
时敬之一怔,他脸色微变,看向男人的眼睛清澈见底,一眨不眨,艰涩道:“…留下吧。”
他低着头,转身道:“没有别的事,我先走……!”
“怎麽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闻命恨铁不成钢,猛然把人拉进怀里,感觉时敬之整个人都瘦了。
他下意识想你就这麽在意吗,在意旁人在意郑泊豪吗,还有好多其他的醋意让闻命难以忍受,他想你就这麽不能主动示好吗,你总是把我排在最後,你什麽都不说,你牵绊的东西太多,就只是把我留在最後。
可最後他只是拥抱着他说:“走去哪?又去哪?讲句对不起很难吗?”
时敬之怔怔顺着他的肩膀前望,盯着书房黑不隆冬的空间发呆,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到底在说什麽。
这真的是,太久违的拥抱了…
“是想和我讲对不起吗?”闻命对他的行为感到惊愕,反过头来想似乎又顺理成章,他没有完全满足,却也没有完全失望,最後很无奈,“你呀……”
闻命对他的这种别扭无可奈何,哭笑不得。他其实很想问问时敬之到底怎麽想的,但是三番五次後,他发现时敬之是很难和人交心的人,二十一岁的时敬之克制内敛到极致,他从不与人交心,哪怕闻命以最亲近和温和的方式同他促膝长谈,换来的只有时敬之的大段沉默。
闻命好温柔啊。
他这个态度软化得太轻易了。
时敬之想。
可是这才是闻命的处理方式吧。
这是闻命善待他的方式吧。时敬之恍恍惚惚,这是闻命尊重他的方式吧。
好难啊,他只有在闻命这里,才能感知到真实的尊重。
闻命以前也是这样啊,闻命对着他的时候,不敢打不敢骂,不,准确的说,是不敢轻易靠近,他总是谨慎从事,小心翼翼,以至于时敬之经常有种下意识的想法,感觉闻命怕碰碎他,他只是觉得荒谬不经,自己这样冷淡坚硬的人,怎麽会被轻易碰碎的呢?
可是闻命一直对他很心软丶很好的。
可能是因为受宠若惊的关系,时敬之因这声叹息而颤抖,他忍不住拽住闻命的衣角,下意识想说对不起,可又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
时敬之小心翼翼地握着药膏。
闻命温柔地握住它。
他包裹住对方的手,再顺势分开,改成十指紧扣的姿势。
“原谅你了。”闻命说。
原谅你了。
闻命总是这样轻易原谅的。
时敬之恍惚想着,你为什麽原谅呢?
为什麽总是这样轻易原谅呢?
在光明街那次也是这样,无数次,无论是多麽严酷的伤害丶无论是时敬之做出了在他眼中多麽大逆不道的事,闻命都可以轻易原谅,然後抱紧他,告诉他没有关系。
“怎麽发呆了?”书房门口,闻命拉他进门,时敬之的手好凉,他调高空调的温度,一起坐在沙发上,把时敬之整个抱在怀里。
书房里一直有薄毯,因为很多时候他们相对而坐,一个看剧一个看书,或者共同做点什麽,时敬之畏寒,惯常裹着毯子睡觉。
二十一岁的时敬之对七年前的自己感到扭曲的厌恶。
他如此排斥本能所在,“本能代表一切罪恶”“绝对禁止自发行为”这些所在已经完全把时敬之培养成一个深度自我厌恶丶自我怀疑的人,他排斥自己所有失控的丶不端正丶特出格的作为,并且无法接受丶无法原谅自己,这到了一种极端严苛的地步。可是他从不同人说。
他也会感到剧烈的内外不兼容,但是每一次他都在帮助外界压抑自己,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萌生的欲念杀死。
他第一次丶最最严重地被不兼容折磨,就是在光明街,他无法处理丶难以接受崩塌的自己,以至于暴露出脆弱,再让虎视眈眈的闻命趁虚而入。
闻命对他的感觉和评价一直同外界完全不一样,外界要求时敬之理性丶懂事丶坚强,可是闻命从不在意这些,他精心照料脆弱无能的时敬之,他甚至在亲近那个被冰封的丶稚嫩的时敬之,孩童一样天真柔软的时敬之,时敬之被他纵容,恃宠而骄般鼓起勇气去自暴自弃,自我厌弃般放纵自己坠入“浪荡出格”的深渊,于是他也由着自己由着闻命,十四岁的时敬之拽着自己的灵魂,仿佛分裂出一个全新的人格,完全被他和闻命保护住的人格,理智伟大的时敬之同他人生中的岔路闻命合谋,共同绑架窝藏了孩子时敬之,就这样达成了一种微妙地和平。
时敬之在日後的七年中不断感到冰冷的自嘲,他这个主犯,隐瞒所有犯罪动机和事实,诱导着闻命犯罪,闻命那样无辜,闻命竟然说对不起,我不该窝藏你,我应该送你回家。
才不是………时敬之心里发出呵呵呵的愉悦笑声,此後新涌出接连不断的自我厌恶,他感觉自己如此恶心。
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後,那样一个不被时敬之喜欢的自己丶下意识做出各种匪夷所思行为的自己,软弱无能像个孩子的自己,最应该被苛责丶打骂丶责问丶忏悔,死去。
可闻命总是说,没有关系,他这时候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就是哄孩子的口吻,还带了点自己都感觉不来的良善,就好像他把自己所有的原始与蛮荒的力量收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