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过恋爱吗,弟弟?”她捧起花束,突然转身注视他。
时敬之没有回答。他心内五味杂陈,又惊又冷,为了对方口中无比亲密的“阿兰”,也为了那个带有刺痛感的问题。
“向往谈恋爱吗?”
时敬之依然没有回答。
“知道我以前怎麽和别人称呼他吗?”薇薇安突然换了话题,她发现有根绿色的纤维刺没有处理好,便把花抽出来,重新修饰:“讨厌的人丶恶心的人丶流氓恶霸一样的人,我一边骂他,一边因为心里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哭泣。好的人丶逗我开心的人丶我在意却又害怕看到的人——我告诉自己,恋爱是恶心肮脏的事。後来我只能艰难地和别人提起,我有一个朋友。”
“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长久,合适,稳定,虽然不曾拥有进一步的亲密,却总比全部失去好过一些。”
“可是,正因为没有对象所以才会心动。”
时敬之猛然微睁眼睛,薇薇安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突然将一只玫瑰递过去:“即便道德秩序已经绑架我,告诫我心动与恋爱是罪恶与肮脏,即便物质与消费提供了全新选择,轻易满足欲望,即便科技停滞丶信仰死亡丶每个人都只是在高科技泡沫中茍延残喘地活着,即便我伤痕累累丶难以言说,如同古老的青蛙坐在金子打造的牢笼中坐井观天,可是我依然会心动。”
“我依然会心动。”薇薇安说。她说这句话,像祈祷,像宣誓,像呼告。
“我依然试图仰慕,去想象某个人,去信任某个人,去寻找某个人,去把他当做我的偶像,去因为他坚定自己的意志,去靠近去触摸去仰望,哪怕我伸出手又缩回去,我为自己的退缩感到羞愧,而我依然会心动。”
“道德是会压抑和杀死欲望的,可是欲望不会骗我。”
“那个人……”时敬之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茫然。
你找到了吗。
他对上薇薇安的眼睛,时敬之顺着她的肩膀向後看,突然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书架之上的墙壁里嵌着一面古老梳妆镜,主厅维多利亚大灯的光反射着,镜面的每个角度都在闪烁着金黄色的微光。
他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闪烁明灭的眼睛,薇薇安似乎发觉了,便转过身来,一起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眼睛,虽然同宗同源却分外陌生,在过往中仅是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像是仓皇又匆忙的船,在壁垒森严的社会里找到黑暗中的水洼,独自摇曳。
“知道我为什麽会来见你吗?”薇薇安轻声陈述:“二十多年都只是点头之交的亲戚,却在突然之间有了去认识的兴趣,这好令人匪夷所思。可是我依然想去试试,我总要学会主动走近什麽人,了解什麽人,和我感兴趣的人建立关系,走入周围的人群之中。我选不到那个应该让我开啓结识之路的起点,而特别巧合的,你突然出现了。那时候我在想,行吧,如果随便要选个什麽人,不如选一个我有好感的人。”
“半年前,我因为被学校里的蛇咬了,受伤住院,结果意外遇见你。你当时在和兰先生讲话。兰先生问你,为什麽不去见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薇薇安低头折下花朵,她擡起手,别进时敬之西装口袋里。
时敬之突然愣怔,他呆了几秒,把眼睛从镜子上移开,“我不知道你说的什麽意思。”
“原本你住我隔壁楼的楼下,但是有天突然调到和我同层,每天我站在病房窗口可以轻易看到你。”时藏薇盯着他胸前那朵花说:“应该是有人故意调了你的病房,对吗?”
时敬之浑身僵硬。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的表情,就在一刹那之间,我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在我们学的课程里。在冰天雪地里孤单生存的北极熊,跋涉千万里去寻找另一半,哪怕隔着十几英里,他也可以闻到对方的气味,只要找到对方留下的脚印,顺着那些轨迹行走,他的每一步跋涉都充满勇气,他可以为了对方击退所有竞争者与之搏斗,再遍体鳞伤地跑回意中人的身边,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极光,一个极昼极夜的交替就是一年,有种灯蛾毛虫,为了在转瞬即逝的春天里繁衍,要熬过十四年,才可以破茧成蝶。”
“勇敢不同于鲁莽灭裂,因为勇敢连结于知畏知怕。”
“我——”时敬之擡头,他终于忍不住,因为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後退一步开口辩解,然後在镜子中捕捉到自己仓皇不定的脸:“我不是……我没有……”
这话过于欲盖弥彰,时敬之忍下被折辱的羞赧和怒气,他忽然站定,三秒後才冷声否认:“没有人专门那麽做,都是巧合罢了!”
女人沉静地望着他。
薇薇安只是“嘘”着,她俏皮地眨眨眼,将食指放在唇上。
口罩不知何时脱了一半。
她像是脱下了戏装,走出“戏”。
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那里出现一个纤细文雅的人影,穿着硕大昂贵的礼服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身形。
她原本站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随着她一步步走出,她的身材和脸蛋也逐渐显露出来。时敬之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别紧张,我说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总是煞费苦心,绞尽脑地搜刮那些奇闻异事,苦苦哀求一般努力和我搭话。”
薇薇安摘下口罩,甜甜地微笑,伸手整理时敬之微卷的领口,对方的胸膛起伏不定。
“我未婚夫说,作为杂交産物的玫瑰也是由蔷薇属下各物种选育所産生,因此更引人夺目。”
“上面这段是他死记硬背的。他追到学院来修在职课程。”薇薇安哭笑不得,她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声说:“可他依然分不清那些花。他说他只是想送花而已。”
“他告诉我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薇薇安慢条斯理地调整领结的角度,又再次摆弄那朵花,她後退一步,点评说:“很衬你。”
时敬之没有任何动作,他在等她的最後一句话。
薇薇安欣赏了三秒,然後笑起来,她很甜蜜,那副幸福模样在时敬之看来刺眼又扎人,让他无比厌恶。
让他继续下意识自我催眠,这是不属于他的丶被他羡慕的丶他永远得不到的那种幸福。
然後对方开口说话,如同神明的祷告词。
“其实很简单,不管我是谁,我是时藏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