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加速走了几步,淡淡道:“明明哥。”对方对着他的冷淡见怪不怪,一手拍上他的肩膀,时藏之的背部肌肉迅速紧张,三秒後,他克制着自己放松肩膀。
关于时敬之的传闻有很多,但是最多的还是他不停跳级丶提前毕业的光辉履历。
做作业的时候不卑不亢,态度认真。
师兄本人对小师弟的观感还是很好的,他嚷嚷道:“Arthur呀!快来给哥哥抱一下!毕业好几年啦!都一直没见!”
“明明哥——!”时敬之避之不及:“也没多久,半年前还在医院遇到过……”
“啊——你说那次。”范铭明很是激动,眼睛都瞪了起来:“生命科学学院变异动物跑了那次啊!好多职员和学生被咬住院了,唉当时好像住你隔壁楼,也没来得及多看看你…怎麽样啊?腿好了?”
“好多了。”时敬之忍不住笑:“铭明哥还是那麽好脾气。”
“嗨!我操心的只有你们你不知道?!当学监的不想好脾气也不行啊!”
“今天老师我的手表坏了,明天老师我肚子疼请假。後天我失恋了老师你可不可以陪我喝酒?!一哭好几个小时!”范铭明拉着时敬之在门口,随手指着宴会中央介绍:“你看那个!那个!都是师弟师妹!现在的小孩和你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满嘴谎话!个个让人不省心!”
“那我脾气能不好吗?!一天天的!奶孩子我可是第一位的!”范铭明很是骄傲:“德尔菲诺大学鸡妈妈!独一无二!如假包换!”
时敬之随意看了一眼灯红酒绿的人群,还是笑:“没有的事情。现在的小朋友很可爱的。”
“哎呀时代变了呀今非昔比啊我真是和他们有代沟了!”范铭明随时伸手和新生打招呼,突然看了眼时间,又拉着时敬之往楼梯走:“…对了…时老师和师母在楼上,他们在等你。”
时敬之脚步一顿。
他应该想到的,时氏夫妇是电子扫盲计划的开拓者,带过的学生没有百万也有十万,他们不可能不参加虚拟系统关闭仪式。
时敬之沉了脸色,克制着微笑:“那我上去,你帮我招待一下我的……”
他看向身後。
范铭明顺着他的目光往後看,恰好同一位高大的男人对视,下意识热情洋溢道:“你朋友?!好的!好的!没问题。”
闻命没有出声,时敬之未曾否认。
范铭明古道热肠,时敬之夹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他对上闻命的眼睛,突然有点发怵:我上去一下……你等等我?
闻命微笑,轻声说好。
*
三分钟後,二楼会客室,时敬之同手中的一盒炸鱼大眼瞪小眼。
“哼!你看看你妈妈,记得你最爱吃这个鱼,起了一大早炸的!”时父坐在沙发里,重重哼了一声。
时夫人下意识瞪他,换来对方心虚地瞥开眼睛。
女人变脸比德尔菲诺的天气还快,她满脸慈爱与温柔,看向自己的儿子:“兜兜,快吃,你不是最爱吃妈妈炸的鱼吗?”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时父和时敬之的矛盾随着时间磨灭了,他们好像産生了某种默契,就这样面和心不和地生活在一起,维持表面脆弱又寡淡的和平。
时敬之认真低头吃鱼,脑海中的思绪却飘远了。
他于做孝子这件事几乎狗屁不通,他一直被安放在一个孝子贤孙的壳中,可是这个人设之壳的破裂始于由内部的人发起的反叛。
前十四年他在削足适履,十四岁後如同崩坏的河堤,一直横流。
时敬之曾经狠狠打碎了这个模板,又心软而委屈地继续着焦灼的生活。又或者说,他打碎的过程未完成。
时父总是说,做人应该外圆内方,又说过刚易折,过柔则卷,所以要不卑不亢。
然而时敬之似乎和这些标本都不沾边。
他说:“谢谢妈妈。”
时夫人喜出望外地劝他,慢点吃,慢点吃。她把所有的刺挑出去,酥脆金黄的面皮裹住雪白鱼肉,是最家常普通的菜式。
因为她记得,时敬之不会咬刺,曾经卡了喉咙直哭。
这个她也同时敬之讲过的,村医说,你快走,我不能治!再不去镇里医院孩子就卡死了!他拿了手电筒照进孩子的喉咙,你看看!要肿没缝了!一旦没缝!人就憋死了!
她自己抱着他走十几里山路,裹紧棉袄,寒碜又狼狈,她没有钱,只有一双腿,她用埋怨的语气同时敬之讲话,神态间全是对时先生的怨恨。她说他靠在班里,他眼里只有那班学生了。
时夫人自己在医院陪时敬之打了七天吊瓶,他起了高烧,手腕脚腕的血管太细,实习小护士扎了十几针没扎进去,急得直掉泪,後来她把护士长找来,在时敬之头皮上打针。
时敬之听时夫人讲过好多次,他是传奇,是医院里打针不哭,听话乖巧的传奇。
时敬之总是默默无闻地接纳母亲的怨恨和怨气,对生活的,对时先生的,那些怨恨里夹杂着鲜血淋漓的爱意。
他说不出喜悦还是难过,也许穿着让人流血的红舞鞋跳舞时,能获得观衆的喝彩,那就是好的,那种“好”也值得欢喜,让人麻木到忘记流血的疼痛。
时敬之非常後悔,自己在十四岁那年,慢慢发现了那双鞋不合脚。
他曾经在无数个时刻妄想过,自己的人生快点跌落谷底,这样说不定可以迎来触底反弹。
坠落的感觉让他绝望,他已经坠落了这麽多年,却依然没等来一个了结。
时先生又开始板着脸暴怒:“不知父母恩!你妈妈早晨四点钟起来买鱼!他知道你最爱吃这种!你知道这种鱼有多难买!她跑了三个市场!早饭都没有吃!”
时敬之发现自己慢慢忘记了呼吸。
他好像越来越爱这对夫妇,为了一顿精心准备的鱼而轻易原谅,好了伤疤却忘了疼一般继续献祭。可是他是清醒的,他在提醒自己去记住那一刀刀伤口,那一道道伤痕,因为忘却代表对不起自己,时敬之有种犹疑的不甘心,很难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去忘记。
就这样,他越来越爱他们,却越来越难以喜欢他们。
以至于对很多事的忍耐更上一层楼。
时先生看到时敬之又轴又拧的模样就火冒三丈:“你吃什麽鱼?!不知道宴会前吃这种东西有损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