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树下窥视的少年,明媚张扬的笑容,与众不同的、能呼吸的日子,母亲浮肿的脸,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刀尖四周晕开的血……在他眼前如死前的走马灯一般交错飞闪。
他第一次感到笔是那么沉重的物件,要拼尽所有力气才能握住。
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改变现状,想为在乎的人做些什么。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但是那一刻,所有的不甘都被碾成了齑粉。
他连不甘心,都不配。
残酷的现实让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和学校里那些人,和安鹤笙,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
“真是讽刺。我爸以前是开赌场的,你爸竟然是赌鬼。”安鹤笙从趴着的栏杆上直起身,转头面向虞在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染上了斑驳的阑珊,“也许我也是。是在一次又一次赌博中输得一败涂地的赌徒。”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视的时候,虞在渊眼中略带迷惘又透着坚定意志的愤怒眼神,让他体会到了心动的滋味。
可是现在,虞在渊眼中没有迷惘,也没有愤怒,只有绵延不绝的深刻的疼痛。
安鹤笙嘴角小幅度地抽动了一下,突然夺过虞在渊手里的打火机,轻轻一挥手臂,打火机在夜色中划下金色的弧线坠向海面。
虞在渊一惊,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却只能徒劳地看着那小小的影子在浪花间转瞬即逝。
然后他听到安鹤笙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我全都知道。”
虞在渊错愕地看向安鹤笙,发现他神情疏淡,毫无波澜。
安鹤笙徐徐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上学期间的一举一动,都被雷家监视着。我爸既不愿承认我,也不愿我脱离他的掌控。否则有一天,他的私生子上学的时候和一个男生私奔这种事传出去,他的脸要往哪放啊。”
虞在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安鹤笙,眼眸像是被风吹动,不住轻颤。安鹤笙脸上却没有沧桑,没有遗憾,只有从烂熟的痛苦中绽放出的冷静。
“我精神崩溃后,被送进国外一家疗养院治疗。那时我不断想,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安鹤笙微微勾起嘴角,很清醒地说,“后来我得知真相,就慢慢释怀了。即使没有人阻止,你也不会跟我走。你能抛下生病的母亲和刚上初中的妹妹,义无反顾地跟我离开吗?对家人那样薄情寡义,就不是你了。”
“鹤笙……”虞在渊听到自己痛苦愧疚的声音,在海风里模糊地飘到远处。曾几何时,令年少的自己痛苦不堪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又回到了他身上。
没有能力救自己,也没有能力救爱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自己一起溺水,却隔着无法冲破的湍流。
“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安鹤笙冷静地说,“你说出你的痛苦,我说出我的痛苦,然后变成无济于事的互舔伤口。我不喜欢那样。在那个必须的、唯一的时刻,你我别无选择地错过了彼此,从此成了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此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永远追不上那个逝去的时刻了。”
安鹤笙平静地走了,独留烟雾的芬芳和余音浮游在阴暗的甲板上。
擦肩而过的时候,虞在渊感觉自己像是一张厚厚的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和安鹤笙之间,有一道无形的空气抗力,他已经无法走到安鹤笙跟前了。
他只能被迫留在那里,望着吞没了那只永远无法送出的打火机的海浪,感到自己在不断下沉。
安鹤笙信步穿过甲板,SN513虚弱地说:【我有点心梗。】
安鹤笙:【梗什么?梦境档案的内容变化这么大,虞在渊比谁都可疑。】
原本的档案中,虞在渊对原角色敬谢不敏,躲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刻骨的深情和痛苦。
SN513摸摸不存在的小心脏道:【就是觉得和白月光破镜不能重圆有点难过。而且你没看到刚才虞在渊的表情吗,那么英俊的男人眼眶发红地看着你,想抱你又无法伸出手,简直太揪心了。】
安鹤笙:【你的重点是“英俊”吧。】
SN513:【……可恶安医生你不要污蔑的我的清白啊可恶。】
说话间,安鹤笙走进一间宽敞清净的房间,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摆在地毯中央,可能是送给池津深的礼物。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奢雅华丽的线条引人驻足。
安鹤笙的指尖漫不经意地从光滑的琴键上一路滑过,淡淡地笑道:【况且你不是虞在渊,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乐在其中。】
SN513长出一头蘑菇似的问号:【我看他痛苦得快要窒息了,哪来的愉悦?】
安鹤笙在沙发里坐下,出神地说:【每次我不加掩饰地讽刺奚落他时,他都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他内心充满愧疚,认为无论我怎样对他都是自己活该承受的,所以我越是刺痛他,他不是应该越快乐吗?这就好比把一个纯粹的受丨虐狂丢进地狱,那些残酷的刑罚令别人痛苦不堪,对他来说恐怕应该算是奖励。】
SN513无言以对,心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奖励?
安鹤笙望着窗外,孤零零的月亮也望着他。
谁伤心与否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是猩红梦魇在这场游戏中创造的傀儡,在他面前表演深情的戏码,试图迷惑扰乱他。
他们的爱和痛苦,奉献和牺牲,不过是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他会把这些用美好包装的假象全都击碎,然后将幕后罪魁揪出来……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倪砚斐徐徐走进,靠在钢琴上安静地看着安鹤笙:“我担心你,所以跟出来看看。”
安鹤笙回到角色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看到什么了?”
倪砚斐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抻平袖口的褶皱:“你对虞在渊,还有留恋吗?”
“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到了吧。”安鹤笙语气平淡地说,“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我不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倪砚斐抬起眼睛,目光沉稳锐利,直接了当地问,“那项司恒算什么?”
嘴上说对虞在渊没有留恋,不会在乎过去,却寻找和他相似的替代品,用工具人刺激他,这未免太过欲盖弥彰。
自嘲的笑容沿着安鹤笙缓缓扬起的嘴角,一点一点爬上他苍白的脸颊,眼中透出的迟惰的痛苦是那么清晰可见。这一刻他像自己所说的纯粹的受丨虐狂,习惯了在自己的痛苦中享受扭曲的快感,无声的笑容里透着令人不安的神经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