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记忆全部苏醒,安鹤笙感到体内澎湃着奇妙的波澜。他闭上眼睛,浩瀚的信息涌进了他的脑海,一切在他眼中变得迥然不同。周遭的人、物、建筑,构成这世界的内在逻辑,全都变成了数字雨。
他的意识扫过整个空间,轻易突破所有程序的屏障和指令的束缚,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的存在全都被他掌握。他的任意动作都可以牵动世界规则,摆布生与死。
这超脱了人类思觉和认知的力量,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力量,这生杀予夺、万物为他所控的强大力量,令人心荡神驰得几乎在一瞬间夺去了他的人性。
空中浮起一个个美丽柔和的白色光点,所有这些光点延伸出纤细的光线,将封文漪、朱虹怜、许初夏以及鸟笼城所有人,都和安鹤笙连接起来。
他听到从遥远处传来神性的灵光和人性的呼唤。
日夜交替,看似无伤。
但有人穿梭在禁忌的门扉之间,在窥见梦境堕落的瞬间,看到了残酷的内在景象。
瘦骨嶙峋的爱、营养不良的爱、耽溺于贪婪和欲望的爱,无法发育成丰满的爱便夭折的亲密关系,使人常常困在心灵的迷宫里找不到前途。
人是不理智的生灵,所有的非理性是人性与生俱来的“瑕疵”。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必然产生的幻觉,不可穷尽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正如死亡是人类生命在时间领域的界限,疯癫是人类生命在兽性领域的界限。
即便如此,在恐惧和死亡之中,依然蓬勃着生的欲望。从被遗忘的阴暗角落发出的求救与呐喊,是不被弃绝的希望。
有人单枪匹马去抓凶手,有人拼死要救学生,有人无私地爱着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有人为了爱和拯救不惜牺牲自己去扭转这世界……这些生生不息的希望之光,淬炼着生命的柔性与韧性。只要那光一天不熄灭,一个人在很久以前感受过的瞬息之间的感动,就能击溃万斛黑暗。
安鹤笙睁开眼眸,时间开始流动。黑暗的俘虏得以释放,震慑心神的嗡鸣逐渐消隐,被撼动的秩序重归人间。
所有人表情迷离,像是突然被人从梦境中唤醒。他们的眼睛恢复了清明,面面相觑之间震惊又茫然。
封文漪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片寂静。他摸向讲经台,发现封印经书已经不在那里,不由得心中一惊。
这时安鹤笙握住了他没有方向的手。
封文漪感受到了深不可测的力量渗透进了身体,触及他的灵魂。光线一点一点撕开眼前的黑暗,他再度看见了烛火,看见了环绕四周的人脸上迷茫的表情,看见了安鹤笙。
“发生了什么?”封文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鹤笙,好像他就是奇迹本身。
不等安鹤笙回答,贺浚哲发出一声戾吼,似乎察觉到了他渴望的一切正在离他远去:“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安鹤笙微笑道:“你渴望的‘降临’不会出现。不管‘它’是什么,都无法通过我这道门。‘它’永远不会到来,因为这些人需要的不是你所谓的圆满。”
贺浚哲圆睁的眼睛几乎喷出火焰,他大吼着像一条响尾蛇一样贴着地面冲过来,想要抓住安鹤笙。
“越是胆小的狗,越是叫得大声。”安鹤笙早已预判了他的行动,轻易捏住他的脖颈,用驱魔剑刺穿了他的一只眼睛,“可惜你只是一条被主人丢弃的狗。”
贺浚哲疯狂抽搐,黑色沥青般的液体糊住了他的那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宛如咆哮的深渊。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贺浚哲死死瞪着安鹤笙,既不甘又不能相信,明明到了最后一步,自己怎么会失败,“我要让你成为神,成为给所有人带来圆满的神,我做错了什么!”安鹤笙徐徐道:“我不是神,也不想成神。我只是一个梦游的流浪者。我看他们的梦,听他们的哭。我见他们所见,苦他们所苦。但这些噩梦的深处,在这些灵魂的深处,所有的恸哭声中,爱从未抛弃他们,他们也没有抛弃爱。我不是欢愉也不是希望的终点。我和他们同在。”
贺浚哲狂笑起来,眼中丑陋的罪恶犹如鬼火闪烁:“你杀不死我,我不是这些弱小的人类,我无法被消灭!”
“你的确不是人类。你没有人性,不具备灵魂。这具躯壳之下只有兽性的麻木不仁,畸形黑暗的狂妄。”安鹤笙抓住贺浚哲的头,拇指戳进他流淌腐液的眼洞,“你一定不会做梦。”
那力量觉醒后,安鹤笙感觉得到周围每一个生命,每一种存在,知道他们的意志和方向,就像知道抛出的石子会划出怎样的弧线,将落在什么位置;知道一滴水如何引发巨大的波纹。
在他眼中,贺浚哲只是一串数据,一堆字符,一个纯粹被系统操控、被程序裹挟的虚假之物。终结这组数据,只需要他一个念头,一个响指。
“你这棚头傀儡背后的操纵者,那个胆敢给我下命令、妄图左右我的人,”安鹤笙贴近贺浚哲耳边,笑容迷人道,“我这里有一份长长的账单要跟他结算清楚。”
贺浚哲的笑容骤然凝滞,由眼洞注入的神秘力量从小小的一个斑点,在他体内疾速扩散,看不见的涟漪波动不绝。
他突然分崩离析,从皮肤和血肉开始结构,披在他身上的虚伪假象宛如崩解的发条,一圈圈一截截爆裂飞散。
他发了狂地伸出手,还想再抓住安鹤笙,但他已经失去了人形的支架,从瓦解的肉身里露出了漆黑的虚无。
名为贺浚哲的那坨黑暗物质流淌在地,迅速干涸破裂,被风一吹,如灰烬般飞上空中,飘出了教堂。
噩梦般的夜晚结束了,众人在寂静中注视着这一幕。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回过神,一边在胸前划下十字,一边念诵“阿门”。
他们找到自己的亲人挚友相拥而泣,抚慰着彼此的惊魂,在对彼此的爱中寻找依托。
教堂的晨钟兀自敲响,犹如神圣的天音降临,天边随之露出一线曦光。
太阳落下又升起,黑夜吞没白昼,又诞生白昼。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新日从未暗淡熄灭。
那动人的光芒在希望的高峰上熠熠生辉,在弃绝的深渊中永不消沉。
安鹤笙迎着晨光转过身,发现封文漪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款款走过去,将那株洋甘菊递给封文漪:“谢谢你,神父。”
封文漪接过花,那些白色花瓣染上了血污,金色的小巧花盘依旧如晨曦般动人:“你救了我,拯救了所有人,应该是我对你说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答案。在我第一次向你忏悔的那一天。”安鹤笙凝望着他,郑重而深沉地说,“这答案一点也不让人失望。”
——你可以从爱中找到勇气和信念,更重要的是,你能在爱中发现自己的潜质,也发现挚爱之人的潜质。
封文漪的眼中充满渴望而热烈的温柔,他情不自禁低下头,想要吻安鹤笙的嘴唇。
安鹤笙有点破坏气氛地揶揄道:“神父可以在教堂里吻一个男人吗?”
封文漪不由得笑道:“不可以。”
“那你可以换一个身份,”安鹤笙湿润的眼眸凝着一道光,将封文漪的一颦一笑锁在里面,“雷君晏,倪砚斐,傅悯……还是秦殊观。”
封文漪缓缓睁大眼眸,瞳心的光不住颤动。他在安鹤笙的神情和话语中寻找,寻找自己曾经存在于爱人心中的端倪,在得到切实的证据那一刻,二色苍穹染上斑斓,隐匿的心迹茁然迸发。那些因为安鹤笙被删除记忆而得不到承认的感情,于隆隆震响中喷薄而出。
关于爱的所有来龙去脉,都写在他的眼中。
“你……”封文漪震撼得难以组织起言语,“你记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