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丶然而……林夜握着斗笠的手指发白,他轻轻笑一下,笑容很无奈。显然他即使料到了事情一定会发生,却也不愿意事情如此发生。
窦燕还在观察,见林夜深吸一口气,淡声:“我知道了。”
林夜不再笑,戴上斗笠,一声哨声出手,唤得府中下属。登时间,站在堂下的内宦发现悄无人声的院落中,树上丶墙头丶屋顶上,站满了黑衣侍卫们。
这里的暗卫和杀手已被林夜收服,完全听令于林夜。
林夜长身出门,窦燕慢半拍,跟上林夜。然而窦燕靠近林夜时,林夜侧头,朝窦燕低语了两句话。
窦燕惊讶挑眉。
林夜道:“去吧。”
窦燕擡头,看一眼这位面如静水沉渊的小公子。他此时周身肃冷,眼中无一丝笑,看她的眼神睥睨凌厉,带着暗暗震慑之气。
满身肃杀气势扑面而来,窦燕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林夜:“去吧,若完不成任务,所有人都会死在今日。”
他给她的任务,和内宦递来的消息,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窦燕无法将两件事顺成同一件事,可是窦燕盯着林夜的眼睛,生不出质疑。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应下:“是,小公子给我一刻钟,我会完成任务。”
于是窦燕旋身翻墙而走,那内宦跟随着林夜,看林夜带着下属匆匆出门。内宦擦把汗,头疼地颤巍巍爬上轿子,回返行宫向陛下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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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行宫建在城西,风雨势如雷火,陈将军正带着自己手下的精锐之兵,御马长行,疾奔向行宫。
陈将军面容被雨浇灌,眼前的雨水搅得天寒地冻,万物旋转。他浑身滚热又冰凉,握着马缰的手用力得发抖。一重重雨水覆盖眼睛,他一遍遍擦,脑海中又一遍遍浮现自己看到的最後一面的林照夜。
他总觉得,是他对不起照夜。
去年凤翔大战,他陪照夜布兵掠阵。照夜被五万大军困在凤翔,发出求援书。他亲自带着三万大军去支援,然而遇到一个樵夫指错路,迷路山林。事後,凤翔大败,三万大军输得惨烈。那是照夜最大的一场败仗,陈将军杀了樵夫,亦觉得无颜面对照夜。
他希望照夜狠狠骂他一顿,打他一顿。
但是凤翔战败後,照夜就被建业的皇帝老儿急召,前往建业去面圣了。
世人都说皇帝老儿是个仁慈君王,南周拥有这麽一位皇帝,是百姓之福。这位光义帝没有谴责川蜀军,也没有责备照夜。凤翔之战那麽大的惨败,光义帝轻飘飘揭过,根本没有给朝臣们大做文章丶风闻奏劾的机会。
为此,陈将军感激那位陛下。他努着一口气,心想之後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好对得起照夜,好回报陛下。但是陈将军还没有等到胜仗,照夜先死在战场中……
他初听这个消息,晕眩荒唐之感一如今日!
一如今日!
今日,他在城中喝酒,听到隔间宋太守也在饮酒。陈将军从来瞧不起那位整日装聋作哑丶不干实务的菩萨太守,所以即使隔着两扇门,陈将军也没有去跟同僚打个招呼的心思。但是陈将军听到了隔壁的醉话,听到宋太守神神秘秘地和人嚷道,说光义帝在川蜀军中安插了内应,想让照夜死。
陈将军踹门而出。
他质问宋太守後,便召集自己手下所有兵马,直奔行宫。他是个粗人,他不觉得自己在逼宫,他只觉得如果不带兵马,不带所有弟兄们问个清楚,照夜死不瞑目!
如果川蜀军中有光义帝的内应,那麽照夜的死丶去年凤翔的战败,就说得清了。
可是陈将军想不通,皇帝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他们战败,要照夜死?难道是为了促成和亲吗?难道是为了向北周称臣吗?为什麽……
“吁——”前方有人挡道,黑压压一片,若寒潭鹤影。
陈将军等人勒马停下,看到道路尽头,那黑压压的人马,是小公子那些手下。那些人不算军队,江湖人参半,立在高处的墙头檐顶,弩弓朝向他们。
小公子骑马在前,灰白斗笠遮挡他的容颜神色。
满是血腥杀气的川蜀军扑面而来,寻常人会被这杀气震得後退,但小公子岿然不动,一直看着陈将军的兵马到了面前。
陈将军素来瞧不上这位和亲小公子——一个为国牺牲的贵族小郎君,诚然可敬,但也窝囊。
陈将军眉目沉压:“让路!”
“陈将军留步,”林夜声音淡漠中带着一重凌厉压力,如卷刃般袭向前方人马,“你如果这样带兵往前走,便是反叛。今日之局无法收拾,陛下再好说话,也会治你谋逆之罪。”
“我想要个真相,”陈将军起初声音低,他擡起头後,满眼血丝,盯着那不识人间疾苦的贵族小郎君,“我只是要一个真相!”
陈将军怒声:“我们在前浴血而战,我的弟兄们为的是什麽?内应是谁?是谁背叛了我们?那个内应害死了照夜,是不是也害死了三万大军?皇帝一定知道些什麽,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我不服气,我不服气!”
林夜:“真相自有大白一日。但你如此冲动,今日走到行宫,便再也出不来。即使照夜将军在,他也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你懂什麽?!”陈将军大怒,刷地抽刀,他身後的弟兄们跟着一起抽刀,这位将军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你养在富贵之乡,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你不知道我们边境荒裔的日子是如何撑过来的。你没有陪照夜走过这条路,你不知道我们有多辛苦。你根本不知道林老将军死後,川蜀军是怎样一个烂摊子……我们为你们效力,保家卫国,皇帝却要杀照夜!”
陈将军怒道:“小公子,我看你是和亲的小郎君,也有几分大义,我不为难你。你让开——”
林夜冷声:“冲动易怒,热血上头,不动脑子……你就没想过今日这事,徒徒让你听到,是一个局吗?照夜已经死了……”
陈将军冷然:“是不是一个局,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质问皇帝,要从皇帝那里知道那个内应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