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娘垂下眼:“兵祸非一日所养,百姓不想打仗。”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他们恨杨家,我也理解。如今我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杨家已经没了,当年的百姓大都死光了,我现在只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但这是因我懦弱……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人物,是不会放过仇人的。”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
林夜眼皮微擡。
此女和玉龙的关系,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麽融洽。
林夜擡眸那一瞬,杜春娘窥到少年眼中的几分深意。她忙挪开目光,好让对方无法窥视。
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你是在告诉我,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和霍丘国合作,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凤翔军……”
林夜微蹙了下眉。
似乎怪异,但又似乎解释得通。
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那麽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必死”,去年凤翔军的失控,与川蜀军的同归于尽,便都能有所解释。
然而仍有不通之处。
他总觉得,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如果只是一出杨氏灭门案,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迂回之事吗玉龙武功高强,即使仇人躲入军中,她想杀人,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
难道是因为,百姓围攻杨府,是战乱,所以玉龙的报复,就要用战乱?
不对啊……
林夜眉头时松时蹙,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满面哀伤,回忆往事时的痛恨与後怕神色,不似作僞。
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对世间普通人的痛苦,已经视而不见了吗?
林夜茫然无比。
雪荔:“那个乞儿,为什麽叫我‘娘’?”
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口上嘀咕:“谁说他叫你了?”
雪荔心想,因为那个乞儿,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
但是杜春娘擡胸,咬牙片刻後自暴自弃:“他是我的孩子,他叫的‘娘’,是我。”
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当娘的人,开着青楼做着生意,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杜春娘绝不会缺钱。而那个乞儿,在冬日衣衫褴褛,冻疮频频,饥肠辘辘,浑身酸臭。
这样的人,怎会是母子?
杜春娘冷冷道:“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我不承认是‘母子’。”
杜春娘:“我没掐死他,我留着他一口气,我时不时接济他……已经很良善了!难道要我大发善心,好好养护?我看到他就想到当年的事,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丶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的嘴脸……这样的孽种,凭什麽跟我一同生活?!”
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痛恨愤懑之色,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
雪荔观察她,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麽。
而林夜已经了然。
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垂下眼,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抱歉,揭你疮疤,实非所愿。”
屋中只有女子加重的急促呼吸声,偶尔伴随着哽咽,杜春娘没有开口。
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杜娘子放心,我与阿雪只为打探,绝非揭露。娘子可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凤翔外的风雨,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
杜春娘好像平静了一些,说:“宋琅让你们找我,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听这些事。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便再不想和那些人那些事扯上关系。你们回去告诉宋琅,不管他和玉龙要做什麽,都别打着我杨家人的旗号。
“杨家人已经死光了,杨家人不想再被人戳着脊梁骨,成为千百年後的罪人。我们这样茍且偷生的蝼蚁,和他们这种做大事的人不一样,我只想安静……雪女,回去告诉你师父,莫找我,莫惹我,莫提杨家旧事,莫翻出当年的账本!
“她若要整个天下戳杨家脊梁骨,我也会和她不死不休!”
雪荔没说话。
显然,偏居一隅丶生活在凤翔的杜春娘,既不知道天下鼎鼎有名的“秦月夜”楼主玉龙身死之事,也不知道如今雪女和“秦月夜”结仇,双方不再同行。
雪荔为探查玉龙旧事而来,宋挽风他们将整个天下闹得鸡犬不宁,杜春娘看似并不知情。
雪荔还有满肚子疑问。
但林夜朝雪荔使眼色,雪荔这一次看懂了林夜的眼色,并未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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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少年人离开“风月阁”时,天已大亮。
他们走出巷子,冬日巷子布了些迷雾,夜间的歌舞升平褪去後,他们回头看,只能看到雾中青楼朦胧的影子。旧事被人藏匿,旧人隐居市井。
林夜打个喷嚏。
雪荔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她笑一笑:“我没事,刚出热屋子,被冻了一下而已。”
雪荔眼皮微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