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依反问:“什麽算有条件?”
□□青说:“我当然不是指经济条件,你没有能来签麻醉知情同意书和手术同意书的亲属吗?”
她住单人病房,矫情得很,恨不能让人将水盆卫浴全都换个便,□□青一直想不通,这个年轻又不缺钱的患者为什麽总是独来独往。
年依垂眼一笑:“这还真没有,我自己签。”
自己签当然没什麽不行,麻烦的是术後无法下床的恢复阶段,□□青暗示护士长,破例偷偷给她推荐了个靠谱的看护。”
重新住进医院,年依轻车熟路地安顿自己,领日用品,打开水,买饭卡。
开水房两个中年女人在吐槽自己家老公,一个说男人扫兴,你说什麽他都泼冷水,再多说两句就不耐烦,那讨厌的嘴脸和当初处对象的时候判若两人。
另一个用开水烫冷掉的鸡蛋小米粥吃,说哪有不扫兴的男人,疼你哄你什麽迎合你,那是科幻片,说完哈哈大笑。
年依装满自己的水壶,闷声插话:“我家男人就从来不扫兴的,特别有耐心,什麽都答应我,不过……”她黯然一瞬,“有件事还真扫了我的兴。”
喝小米粥的大姐听得出神,赶紧追问:“啥事?”
年依摇摇头,拎着水壶走开了。
是吧,就那麽一次,我说你别死,你没答应,变成黑白照片对我笑。
介入手术安排在入院第三天上午,从大腿根部进入,去填堵肺部的缺口,局部麻醉,全程清醒,没什麽痛苦。
术後时有咳血,量不大,拍了片子看不到新的出血点,应该是存积的陈旧性血,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青查房时多留了一会儿,隐晦地说他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曾选修过心理学,开解年依说:“人生除了病痛的痛是真实的,其馀的痛苦并非真实存在。”
年依不置可否,谁的肝肠寸断都不是假的。
最先知道年依死讯的是吕昭,她不是什麽关键人物,也不是谁的至亲,是吕昭和她还有委托关系。
她一个人在洗手间时大出血,护士定时记录体温和血压时才发现她,她没有家人,联络人是她的律师。
呼叫铃在床头,十米不到的距离,她当时尚能走动,不知道为什麽没有求救,或者,她根本没想活。
吕昭了解情况时,□□青说:“她第一次来我就跟她强调过,戒烟酒,天冷要保暖,上次侥幸打止血药止住了,但她并未真正重视起来,问诊时得知她频繁饮酒,应该说,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吕翎翰几近崩溃,原来她给他送行那天原本是去办理住院的。他没法原谅自己,认为是他把她独自一人扔在三江,她才会彻底失去求生欲。
她那麽娇气,胆小怕疼,最後的时候该多害怕。
池敏清安慰他:“理论上她应该先休克了,什麽都不知道就过去了,也是一种福气,我们还不一定有那个运气,求仁得仁?”
医院里迎来送往每天有人生有人死,别的病友都在议论她,“太年轻了,多漂亮的小姑娘,她一直住单间的,不怎麽和人说话,家里条件那麽好都没救回来,真可惜。”
“好有什麽用,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没人了,一个亲人也没来,跑前跑後那小夥子还是她雇的律师。”
“怎麽没人,她还说过她老公这样好那样好的,你忘了,真有那麽好怎麽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吕翎翰在整理与她遗産相关的文件时,经吕昭提醒发现,她还有存续的社保关系,她账户里有未生效的养老金,有时候他很佩服年时川,给她把一辈子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事情要追溯到她十九岁那年,经年时川批准,每月从万年的账户里划走一笔钱,作为她的养老保险。
成人礼刚过,他已经开始操心让她老有所依的事,即便她已经拥有巨大的财富兜底,他到底可怜她孤身一人,想给她万全退路。
吕翎翰觉得胸口憋闷,年时川是他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把爱一个人做到极致。
年依从他那里学会了如何人爱人,却失去了爱的能力。
葬礼前夜,吕翎翰在微博刷到一个小视频,上面配的文案写道:这辈子当一朵花,矫情,做作,难养活,不开心就死掉。
他突然感觉心脏好像被什麽挖出一个大窟窿,嗖嗖地露着风,然後腮帮一凉。他抹了一把脸,忽然又想起了少年时那个小姑娘,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不怀好意地喊他小哥哥,问他,你名字怎麽都是毛的意思……
她好友不多,大多是认识的互相告诉一声,想来的就来了,葬礼简单得像一场平常的周末聚餐,吕翎翰在礼堂门口遇见王一轩,对方穿着黑色冲锋衣外套,捧着一束洋桔梗,他只觉得眼熟,想不起名字,点点头就擦肩过去了。
在医院结算时,吕翎翰得知,她和年时川走得大致相同,她被检查出先天性左下肺动静脉畸形,这世上总有些难以解释的事。
她的遗物也十分简单,生前便不似同阶层女孩子们般奢靡,首饰和奢侈品不多,唯一麻烦的是刚继承过来的遗産,她没交代如何处置,社交账号已经自己事先清理过了,没留下只言片语。
想到这,吕翎翰终于找到些与她同频的畅快。这世上已经没有她想说话的人了,她有千言万语,都急着去那边说,怎麽还有功夫留那可笑的字句,给活着的人剖析她的临终感念?
她为自己买的墓地,就在年时川旁边,山风穿过松柏,他们还那样年轻。
“你们这边还有空房间吗?”吕翎翰一下接一下抛着车钥匙,吊儿郎当的问墓地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