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丶
上一世那个从不回头的身影浮现眼前。孤执,狠厉,像万丈悬崖边凝结的冰锥。
与眼前窝在柔软被褥里的少女瞧着截然相反。
相月白本该是师门最爱护的小师妹,也是最不该背负仇恨的那一个。
只有她还有希望打破,这几个弟子复仇的宿命。
可偏偏最後灭门之恨还是落到她头上。
偏偏,岑家头顶高悬着一柄剑,稍有不慎就会牵连他人。
……如果他庇护不了她,那麽至少不能牵连她。
于是他就只能眼看着她孤身一人,在这世道挣扎。
他始终觉得是自己亏欠相月白的。
烛火摇晃了一下,不停歇的暴雨声压下心头所有翻涌的情绪,岑道被拽着的那只手臂不敢动,只好单手给相月白掖了掖被角。
岑大帅人生二十几年,当完说一不二的将军又当说一不二的祭酒,实在霸道冷硬惯了,平日难压自己身上的行军作风。
可这会儿他心里疼的要命,头一次融会贯通学会了哄孩子的语气:“小白,你是不是一直没取表字?”
大楚习俗是女子也可以取表字,若是家里疼爱,便可以起一个表字,只是真正会取的人不多。
谢听风又当爹又当娘,疼孩子没得说,按理说内门弟子一人一个表字的,比如谢澜就字清池。
但是相月白没有。
“没取……”相月白觉得抱着岑道手臂时好受些,便不肯撒手。
“师父说历练完回来再给我取,可是待我回来时,门派已经不在了。”
她是在说上一世。
十六岁时相月白还太没心没肺,成日里练完武就去拆机关,拆完机关就去师兄师姐那里讨嫌,讨完嫌没事做,再继续缠磨师父玩机关。更不用说什麽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都有她一份。
谢听风每放下一次鸡毛掸子丶扫帚杆子都发愁得不行,反思过後,自觉孩子爱玩有他惯的一份功劳,只好按下取表字的事,权当相月白还没长大。
这一拖就是四年。
帝王的猜忌越来越重,谢听风预感到了结局,开始筹谋後路。
三个大的来门派时已经记事了,家仇必报,他支不动,便将最小的相月白一脚踹出了楚都。
……而当她归来时,便只剩下了坟冢。
相月白再也没有机会听到自己的表字了。
岑道不知在想什麽,他低声问:“你想要一个麽?”
相月白方才是强撑着跟算命瞎子说话,用尽了气力,眼下浑身都倦怠。
“想啊,不过我也知道,师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当我没长大呢……”她打了个哈欠,话说一半没了声音,竟是睡过去了。
岑道安静地低头看她,半晌,他道:“你本该叫熹之的。”
月本为寒,熹之为炽。
你本该……拥有满是温暖炽热的一生。
上一世,盛安二十二年。
清雅门门主最後一次见他时,除了托他暗中照顾相月白,还另托付了一件事。
“若我此次真的走上了绝路。”
谢听风背影孤寂,他踏入夜色,如踏入深渊。
“告诉小白她的字,是‘熹之’。”
*
後半夜,暴雨将歇。
谢听风总归年纪大了,靠在窗边没一会儿就觉得寒风刺骨,索性挪到了火盆旁边,与正翻着炭火的吴如一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想法。
快了。
西诏细作和他的接头人,快要按捺不住了。
眼下大堂中人不多,有些江湖人见大雨不止,索性就在客栈住下,而仍留在大堂的,要麽是有事没做的,要麽是没钱住店的。
显然,那个逐渐坐立不安的方脸汉子属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