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娥快步上前,牵起龙珥的手,再次告辞。苏青舟立于深门之中,更显肤白若雪。忽而晨风拂动,翩跹轻绸落入翠绿柳色中,她轻拢衣袖,微笑道:「祝先生此行顺遂。」
风中柳叶凝烟,明眸美玉,对上资质瑶石,一时无话。
连风,都比她们更为惊动。
称不上难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她们,共同企盼着这一步。
她们,是对方登高的阶梯。
张子娥牵着龙珥的手,回道:「在下去去就回。」
门被侍从关上,苏青舟倚栏而笑,用洁白细腻的手指半掩着唇,对小缘说道:「小缘,你可听见了?她竟然说去去就回。」
此人倒是极擅风度斯文地说着笑话,雅澹得紧,罕俪得很,竟毫无浮浪少年诳语般的放荡轻狂。
小缘瞪着眼,扶着自家公主,嘀咕道:「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去菜市场买个菜呢。」
「或许,此事对她来说,就是这般。」
苏青舟施施然往屋内走,不觉回身看了一眼,门既已合上。
她好生羡慕,张子娥能这般。
分明是一般的年纪,她既有龙,又有自由。
先是王宫,再是公主府。先是身份,再是这不中用的身子。变的是名字,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她挣脱不得的樊笼。
幼时她在深宫里,自以为心同姐妹们不一样。而又当如何呢?身是一般的不由自主。当命数之力不带怜惜地压下来,特别,只会凭添更多顾影自怜的伤痕。她带着伤,每日穿着绫罗绸缎,喝着一壶清茶,一遍遍看时光淘洗所剩无几的心灵,不知不觉中,连心都快要是一样的了。
有回宫人为她梳妆,称这次是何处进贡的画眉墨,她因太过无聊,忽然问起了这画眉墨可有名字,宫人告诉她,叫远山黛。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雨打梨花一般砸在手心。
砸痛了她。
远山黛?扫着远山黛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远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的可笑。
可她什么都没有,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甚至是从小到大听到的故事里的人,都放弃了同命运斗争的能力。她日复一日嫌恶地看着镜中的远山黛,又快要忘记,这种嫌恶到底源于何处。
最后一次,她不畏责难,不顾一切地想去看曾经给予她幻想的人,然而那人没来。她万念俱灰,跌坐在山中哭泣,泪水盈满了眼眶,尽是梦幻泡影,尽是空花阳焰。她在那场不知有多漫长的哭泣中,看到无法改变的将来,除了数不尽的哭眼抹泪,什么都没有。当她站起来,准备做回随风而靡的乖乖公主之时,目光穿过朦胧的泪花,看到了在青山碧水间,抬手获得龙石的女子。那个身影恍如一汪皎洁月华,渗过寒窗,点亮心底隐秘的念想与企望。
她其实只是想来看李明珏,她其实根本没有奢望过要拿龙。
是张子娥,让她敢站到与降龙台那么近的地方,那是龙翎,可以看到她的地方。
张子娥走时轻轻的,比云儿淡,比风儿轻,像携了一壶酒,牵着小龙,塞着蜜糖,在蝉鸣声中举杯对月。
而在国都,为公主留下了一地纷争。
梁王给兵不假,除原驻守军,额外三千老弱病残而已。张子娥坐阵军中,两军冲突如常,攻伐之道中规中矩,无甚新意。至于那三千人,则被她派到了山上种地。说来好笑,平原城非平原,梁占高地,宋得平原,也正是这块高地,让张先生有了异想天开般的因地制宜之策。
山中?种地?
这事,笑掉大牙。
朝中上书如流水,公主的处境愈发难了。
作者有话说:
明珏:怎么又黑我?是你自己脑补太多,对我幻想太多,我就是,幻想粉碎机。
本来想写个两百来字的告别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变成一整章了,这对总有一种,嗯,画卷感?
问一下节奏还行吗?没有拖沓吧?
晨曦骤闪
军帐内,张子娥面前摆放一张地图,正优游自适地慢摇蒲扇。凉风自蒲葵叶中徐徐来,轻轻吹动鬓角几缕碎发,捎了点蓊郁清爽的草木香。她便是这种人,眉眼生得清冷,白描似的细勾边,连摇个蒲扇都能摇出弄月抟风,清歌入我怀般的仙风逸骨,就差狼毫深蘸,在水纹软靴上添几片软白云朵了。比起留在国都成天焦头烂额的公主,她闲适得很。
朝臣将她当笑话看,她不在意。将领不服她调配,她不在意。
一把锐气宝剑好走偏锋,有权势者,有兵器者,皆不放在眼里,却是一门心思砸在了梁王给她的那三千老弱病残上,每过几日即亲自分队编制,也不知杂兵能被她编出何种花样来。不仅如此,张子娥还待他们极好,有事无事去山上晃上两圈,同大伙唠嗑谈天说些家常话。她记性不错,近乎过目不忘,不过数日,三千不再是黄绢旨意上雍容有致的一段小楷,张子娥知道他们的姓名,晓得他们的来历,了解他们的过去,以及年龄有多老,身子如何弱,人生何种病,又是在哪场战役中负伤残疾。
旧时她虽游历四方,但不常得空同人倾心交谈,如今她得闲,一心爱做这等动动嘴皮子消磨时光的事。
谈论,无非消息之来往,心上之相摩。张子娥手握扇柄,青草地上一坐,自然不指望能从俗子武夫身上得到些什么,她只是偏爱云泥相触的感觉。
话说得越多,她即越发明白她是谁。
数来已有月余,山上月初种下的野菜早已收获了好几拨,眼看着夏末将至,张子娥依旧不怎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