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淮对于什么拉坯、泥塑、烧窑全然抓瞎,但他知道那会儿正是女性小资小众的风气从一线城市吹到湖城这小地方的时候,再加上几个“海盐系”、“精致治愈”、“静好岁月”的关键词,那个女人撒尿玩泥巴的地方就这样开张了。手工体验赚一笔,奶茶甜品赚一笔,几张拍立得的相片还能赚一笔。
每周末高尹在工作室教课,周予淮要么去几百公里外的工厂找电窑买拉坯机,要么敲遍写字楼的门发传单请老板来搞团建,他名片上写的是总经理,只要不剃胡子,没人猜到他是个高二学生。
diy工作室火起来后,高尹不知足,还想在边上几个卫星城开分店。周予淮说这生意没有门槛,做不多久的。你应该收几笔加盟费,拉高估值,赶在那些新店倒闭前把连锁品牌卖掉。
高尹并不衷意这个计划,毕竟这位富家小姐不论是做高中美术老师还是开店上课都是为了体验生活。如果不能每周末同中产家庭主妇或者无所事事的大学生唠唠嗑,赚钱有什么意思呢。
果然这个陶艺工作室开了两年就倒了。高尹回新郡结婚前辅导周予淮申请鹿特丹一所艺术院校。推荐信里高尹对周予淮赞不绝口,周予淮是那届录取学生里唯一的全奖。
周水云在厨房里把他的录取通知书撕了,指着司然问他“你走了,这个拖油瓶怎么办”。周予淮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被撕碎的信,他说司然是我带大的,当然是和我走。周水云冷笑说你异想天开,我才是司然他妈,监护权在我手里,你出这家门我就报警。
周水云那会儿写不出东西,终日里吸烟喝酒,食指中指被尼古丁渍得发黄发黑,闻起来像是被酒精腌过的黄瓜。这根黄瓜蓬头垢面地冲去湖城高中的教务处投诉高尹老师,去教育局举报她,说高尹违背教师职业道德,勾引男学生同她上床。高尹体验到了生活的张牙舞爪,不虚此行,逃也似的离开了湖城。
那会儿他们还住在湖城艺术学院的分配房里,屋后仍是那株大槐树。周水云和周予淮吵架的时候,十一岁的司然逃去后院,捡起根树枝,嘴里“咻咻”地把树叶砍得满天飞。风吹叶片的声音把争吵声搅得稀碎。
太阳落山以后,周予淮来后院扫落叶。司然坐在树下,手里还是攥着那根树枝。司然擦了擦鼻子,灰心丧气地说哥哥对不起,我是拖油瓶,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话说到后边是逞强,万幸周予淮不当真。
周予淮拿着大笤帚扫落叶。他力气大,手里的笤帚也重,三两下把后院扫完了。他站在掉光叶子的树冠下面。他说人没了指望就只能折磨身边的人,司然,不要变成这样。
后来周予淮没去鹿特丹,志愿报了y城一所大学。他高中毕业那年夏天,周水云把肝喝废了。她住进医院的那天,周予淮叫司然收拾书包一道去火车站。
进了售票大厅,司然问我们是不是该去医院和妈妈道别。周予淮左手牵着司然,右手拖着行李箱。箱子拉杆上还挂着两个不锈钢脸盆。他抬头看墙上的班次表。他说司然你该往前看。
两个月后周水云死在医院里。周予淮把湖城的房子卖了。处理遗物的时候,周予淮把那枚司裕生打的婚戒塞给了司然。
乔卿一个月没有回来,每天周而复始。司然早上从沙发上醒来,拎着笤帚去后院扫落叶,到海边跑步,回一楼冲澡,再爬上二楼,站在主卧门口,握住门把手,琢磨几分钟要不要进去,最后把手揣回卫衣口袋里,下楼煮咖啡,喝掉咖啡开车去皮埃蒙码头,搭渡船去曼岛。
浅烘咖啡后味不苦,香味不浓,喝了个寂寞。但是乔卿把咖啡豆换了,他不打算换回来。颇有些雀占鸠巢的味道,司然想,咖啡豆、地下室的酒、后院的花草、二楼的卧室。乔卿在主卧住了半年,他困窘得连那间房门都进不得了。
她走后第一天,他站在门外,自省这是不是一种不怎么敞亮的思念——到她睡过的卧室里找寻一些印迹——这个顾虑冒出来就趴在他肩头不走了,好比头一天早上他没能踏进那间房,就不合适第二第三天再进去,于是司然夜里睡沙发上。
再见到乔卿是十二月,周予淮一周年的祭日。这个季节的新郡通常是多雨多雪的,但那天穹空在耀眼的阳光里无色而透明。
陵园建在山上。司然一早就到了山顶。公墓甬道铺的石子路,上边覆着厚厚的落叶,清晨访客很少,没什么人踩过的痕迹。
他空手来的,想来周予淮不会介意。独自站在那块花岗岩前边,司然想要同他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句现成的话都没有。他和周予淮在沉默里呆了大半个钟头,乔卿上山来了。
她顶着件肥厚的羽绒衣,手里团着皱巴巴的纸巾,鼻子蹭得发红,“过敏。”乔卿解释。乔卿总是美得有些偶然,比如说现在,她在风里发抖,美得破破烂烂的。
乔卿看着墓石良久,也没有说话,就像是葬礼上她垂眸盯着手里的洋蓍草,憋不出一句悼词。他们三个当中,能言善道的是周予淮。
半山腰有个公园广场。干涸的喷泉里飞出几只“咕咕”瞎叫的灰鸽子。他们踏着甬道的细沙往广场走,半空的风摇响背后大片松林的针叶。
乔卿忽然站住,她说有件事情讲出来有些无礼。司然也停住脚步,等着她。她转身往山顶望,又回过头来,略微仰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眼里微微发亮。她说这里有好些空房间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