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就站在这个巷子口,站在她此时此刻、几步之遥的所在。然就这么几步路,当下却被行人挤满。就是她腿脚健全也难以逾越,除非像那树枝高头的鸟儿,学会了些轻功。她仰头看了还不够,甚至接着想要踮起脚尖,伸手去触碰枝头一片羽,或是一片云。鼓钲箫笳倏忽喧嚷惊心、贯彻天地。她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就已经被曹文雀先塞进了车厢。
“除非你想出去拜皇帝。”
自己被打入监义院险些横死,小之又遭其算计背井离乡,就算晋郎再三保证,李木棠此刻依旧是指尖冰凉。她正经危坐了许久,听见一波马蹄来、又一波马蹄去,是连轿帘都不敢掀开,连窗缝都不敢窥探。才三月底,车厢宽敞,却居然使她觉出闷热。手心有汗,眼睛酸,昨儿实在不该熬个通宵,困意又在这不恰当的时节席卷头脑。若非今日一身是段孺人新置办的金贵料子,此时那袖口一准早被拧了成十道了。
而后她却听见鸟雀啾鸣——或许是文雀学舌打的信号,总之心神蒙蔽就在瞬息,就好像冲出花园为九公主请命那时,她竟不知又犯了什么昏,竟然——
她将轿帘一把扯开。
白鸟穿云飞天,只一瞬便不见。
日色烈烈招摇在一身明光铠,平夷摇头晃脑行得缓慢。座上那人在笑呢,重瞳却如波光泛水,隐约总有不安;那胸膛脊背宽阔,她却好似听得见其下沉静而汹涌的心跳。看似从容不迫、却又谨小慎微,所以她尚且看得见他腰间起伏不定那一枚荷包。
而后杏仁眼却安定,一双雀目继而明亮;受伤的腿不再打颤,周身燥热也瞬息褪尽。她甚至下了马车,要骑着那头小毛驴穿街走巷,在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路相随。她的情郎啊,重铠锦袍,在马背上起起伏伏,在她的视野里起起伏伏,终究要消失在人海那头;可是他的长安,她的长安,诸般熙攘繁盛却才徐徐露出真容。留君楼后梨园的清曲靡靡不歇,拐角有处好大的花市繁盛摆满了牡丹;云香院隔街竟是好几间装裱铺子,没几步路过文庙,墨汁臭气更是迟迟不肯消散;鸿胪客馆周遭据说曾有数不尽的热闹,西域的商贾会兜售各式布匹香料,北疆的驼队交错而过铃铛从不休止,南来的偃师会玩弄盘玲傀儡,东海的艺人会攀上高索表演数不清的惊险把戏;就算今日人潮汹涌,小本生意闭门不出,茶馆酒楼愈要门庭若市。鱼头汤,烤肋排,卷子电信,咸汤甜粥……诸般滋味简直要掀翻了舌头!她而今不在做奴婢,挺直起脊梁,才现原来华山庙会固然繁华,京城日日却都胜过其百倍!
听着这合城欢呼雀跃,见过男女老少各自春风满面,受了人山人海的腥热、熏了千家万户的炊烟,李木棠一双杏仁眼,随即就涌出泪来。战争不是无声无息地结束、被她忘在脑后……是大梁、大获全胜!她并非从中噩梦中幸存,她是凯旋归来,带着丰功伟绩!区区腿疾,才不值得她自惭形秽,她甚至下得地来,要好好享受、品味……哪面旗子,不是在为她而照耀;那束阳光,不是因她而热烈?这是他得长安,也要是她的长安呀!
再自然不过的,她马上得找些故人去炫耀。就在不远处,又一家留君楼,有人拔腿噔噔噔踩碎了楼梯,瘦面条儿似的身子随即挤进雅座里去。抢过某人新沏的绿茶,这还没润到嗓子眼里,但闻惊雷一响,茶水就要喷湿了自个衣袖:
“黄子虚失踪,听说没有?”
“……你说、谁?”
眼瞧着张家小四湿了下巴僵了胳膊万分狼狈,林怀章倒是波澜不惊,为他再续一杯金骏眉:“黄延黄子虚,丹青大家,对,就是同你齐名的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回来路上不曾听说?这几日他的墨宝已攀至天价,我都怀疑是否是他江郎才尽,有意而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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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许久不曾见他的画作。”张祺裕皱眉道,“就算他那山水写意绝世无双又如何?全无人烟气,又无禅心,高不成低不就,吹得太过离谱。”
“近来他转了性,去画仕女图了。”
“仕女图?他成日钻在深山老林里,凭空臆造么?”
“不是周昉那种。”林怀章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画得很小,时而云雾遮掩,时而描于树叶,有时也以山峦意代。张兄居然不曾观摩过?”
“我……”张祺裕才兴致勃勃要开口接话,却忽而想起件怪事。月初去探望薛绮照之时,她屋内那一片治丧白布和庆喜红绸上所画岂非正是……
事有凑巧,杨忻出事后,她前往五佛山祈福,却莫名失踪半日,被救回王府后便一病不起。而黄延,当时正在五佛山闭关。
“怪不得药石无医,原来害得是相思病。”张祺裕冷笑一声,“据说近来容光焕精神抖擞,竟是如此一层缘故!”
“薛娘子?你道薛娘子同黄子虚……”
“先别声张。我再去薛家一趟。”张祺裕推盏起身,声音因幸灾乐祸显得尖细,“此事不论真假,别给你那荣王殿下说。”
“亲眷之事乃内宅私事,我一外人多嘴置喙,不是活得腻味了?”林怀章懒懒应答,“过几日待我练会了点茶,再请你来做品鉴。今日手法尚不纯熟,这谢礼暂且不作数。”
张祺裕不喜喝茶,况且他还想起自己新得了瓶陈年的桑落酒。但醉酒除开勾栏便全无意趣,于是他什么都没说。想着姑且便给这小子留到大喜之日罢,从前他乱点鸳鸯谱的另一半儿就在楼梯口施施探出头来。“虽然她如今腿坏了,我还是觉得你俩最般配。”他一拍林怀章,长吁短叹依旧如此招人嫌,“做陇安李家的女婿,总好过做刑部尚书李家的女婿……你这人,到底不识趣。”
匆匆撂了话头,赶在那家伙作势打人之前张祺裕已然溜走。他方才看得真切,李木棠身边分明有文雀搀着,他却多此一举还要赶过去帮衬,说是女孩子没力道,大男子汉又哪能坐视不理。“我们的英雄!不对、巾帼!来来来,还没来得及好生谢你,瞧你这腿脚,恢复得是不是有点过分,灵便快赶上兔子啦!”泼皮挤两腮大笑脸,粗着脖子嚷嚷,恨不得给留君楼上上下下全听个仔细,“小二!”这叫声更爽朗,一定便是要请客、一掷千金,急匆匆跑来那伙计就差没一个滑跪、两眼精光更是快将腰背压塌,“快快快!这、姓林的这样好茶,热热的,浓浓的,煮茶汤上来,养身。你能吃……你能吃什么?一准中午还饿着,要、白灼、白煮,加人参、豆蔻!再来螃蟹……你吃不得。豆腐!炖只老母鸡?鹅肉好,去去,有什么清淡养胃的,就要什么!”
就算是新鲜宰杀的肥鹅,又能花上多少钱呢。李木棠就眼瞅着那伙计的眼皮一耷拉,应承声也蔫得像黄花。林怀章挪身往里侧,也轻啐一声“登徒浪子”:“眠花宿柳的无赖,最知道怎样给姑娘家献殷勤!连银子,除了美若天仙的,也吝啬着哩!”
张祺裕不慌不忙,照顾了李木棠坐下,又把林怀章的茶壶也抢到身前来:“有人不识抬举,不晓得我是为了他,专门来拜李姑娘的山头!”他说着打扇略贴近些,偷偷给李木棠通气,“这家伙、有事相求。还在那干坐着,不知道讨你的好!”
“我有什么事要求?”林怀章不明就里、只是摇头,“倒是李姑娘,你是来找我们,有变故?”
“没有,只是回来了,高兴。”
小姑娘两手捧了茶杯,让文雀也在林怀章对面坐下,张祺裕立刻就跳出来,坚决不肯落座的了:
“我就说嘛,可不正好!姓林的你那烫手山芋,这下就一并交代了!”见事主还是不解,张祺裕就一屁股挤过去,大剌剌还占半个身子在桌上,将那后知后觉的傻瓜挡住,“他母亲——从前的母亲,钱氏、你还记得?”
“钱家赦了罪,上次公子说,她和老爷和、离……”
“回自个家,也不见得有多快活。这不,她家老爹,七老八十——大约是这么个数,总之老得病病歪歪,一大家子呢当年吃罪,又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这也不晓得是要冲喜还是老当益壮了,竟又念叨起娶妻,要开枝散叶!你说这男人哇,不进棺材是不死不休哇!这几日张罗着……我听说是看上哪家二十年华的黄花大闺女?林怀章你有准信没有?他肯定没有,他避讳着呢。这、算是他外祖大喜事,怎么得去表个心意。啧,可他这母亲又不是他生母,和他爹一拍两散,这又和他林家好像没了关系。要去送礼嘛,怎么讲、怎么有点尴尬……”
“要我去跑腿?”小姑娘急不可耐,往里一探身,“我可以吗?真的可以?!”
张祺裕就一拍大腿,叫声“诶呀”:
“这么善解人意的丫头上哪里找!姓林的,你还不快谢谢人家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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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斩鸡随即端上了桌,党参红枣鹅汤也刚刚煨好。七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难得三人聚,再不像上次薛家茶馆里念叨着阴谋诡计、家国社稷;林怀章的婚期定在年底,因薛绮照一事张祺裕家中也催起了婚,剩一个李木棠左问问右问问,更是好奇了个不得。甚至不止这些绯闻轶事,兴致所至又问楼内小厮要了纸笔,得求二位公子将数月来京城诸般变故通通说来:“……公主府被雪压塌啦!怎么会!还没修好吗?水火实在不容情,延州没下雨都能被雪压得山崩地裂……还有什么事,是不是皇上知道了袁迁盘据一方,曾经怪罪晋郎?”
“我家做买卖的,什么都不知道。”张祺裕大剌剌把头一扬,“这家伙,奏表写得再详尽没有,早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殿下回京去府上叩拜……快些,正好,一并交给咱们李大英雄跑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