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己不欲声张,姐姐说前线要打仗,我一个长公主过来,像是踢前要认输和亲一样,总感觉会坏了军心。贵县的狱政治理得好,我也算不上遭罪。”
她一面说,还一边将尚在病中的半百老者搀起来:
“贵县方才就行了那样大礼,现在又这样客气,倒显得是我冒犯的不是。夜深着,您穿得这样少,快些回去。我同我表兄一会儿一起走,您也别送,省些劳心。”
小丫头扭回头来,很得意的,知道自己表兄接着必定要夸赞自己。她自觉自己这就算是长大。可表兄望着她,只是问:
“你还想去哪里?”
“自然是和表兄一起,表兄你去哪里,我便去……”
小之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就卡在被表兄丢回大牢和扔回长安的缝隙里,只剩苟延残喘这么一口气。甭管解下来在说什么,表兄大雷霆是免不了的了,要是姐姐在……可方才听门子说表兄近来辛苦,自己送上门来当累赘麻烦也的确很不应当。她于是不再辩解,干巴巴只道:
“我知道、知道错了……”
后面的话,她那饿了一天的五脏庙替她说了。长夜里风又吹着,天是冷的,寒气从门缝窗沿里溜进来,小之没等到荆哥哥给台阶打圆场,自己再狠狠打个喷嚏。出京这么些时日,风霜辛苦,她的确是清减了好些;北国干燥,豆腐般白嫩的小脸上多少粗糙起了皮,小嘴也裂了些纹。这会儿一整个缩在兰敬德的棉布斗篷下,惨兮兮的实在可怜。荣王微眯起眼,好像正待要饶她条小命,有封急报却不偏不倚在这时撞进门来。
“是、夏州刺史亲笔。”
见荣王尚在出神,亲事只能轻声提点。兰敬德知是要事,吩咐着备下笔墨,要请长公主去后院用膳。门扇两开,案上的油灯灭了一瞬,再睁眼时候,小丫头抽着鼻子一旁走过,却猝不及防地、抢了公文便跑。明明还饿着肚子、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精神!门外文雀正昏昏欲睡,半晌回不来神;兰敬德疾步要去追,却被脚下门槛绊倒,幸是有荣王殿下及时扶住:
“不许胡闹,牒文还来。”
“偏不!瞧你那一双兔儿眼,还想俾昼作夜?皇姑姑管不着你了,你便这样没节制地作践自己,要是让姐姐看着……你都不问我姐姐在哪里?!”
“小之。”他站在风口,沉声再唤她一句,“你是长公主,该明白国事当先的道理。千里迢迢北上来此,我相信,你也不是意气用事。”
“主子不是一时兴起,我们是被骗了……”文雀话未说完,赵老大便在一旁将那牒文夺去。小之还欲再闹,这回是被文雀摁住。她伸胳膊踢腿甚至上口要咬,却在戚晋注视下,讪讪又住了:
“……夏州又没有什么要紧事,暴动都闹过了,也就是洒扫清尾,如何就急在一时……”
横风一扫,那双冰封了多时的重瞳,忽而就在这片刻爆燃起来。
他甚至微不可察地向后退去半步:
“你们、是从夏州而来?”
“何止呢!亲身经历!孙固有甚么藏着掖着不肯和你这黜陟使汇报的,我都知道!还有姐姐,当时还是她留了匕给我们……”
“大家都没事。”文雀适时插话道,“木棠应该这会儿也已经进城住了传舍,只是不知道是在哪,她和韩镖师一起……”
总是安全的。她想这么说,可是面前人影已经不见。后院飘来股烟气,该是为长公主的夜宵开了灶。小公主心满意足地转身就走,曹文雀频频回望着,却总觉烟味呛鼻、喉中干涩。县衙内隔五十步才肯将将点一盏灯笼,这边关的夜色昏黄的很,她仔细瞪花了眼,却自始至终不曾瞧见自己梦里的那个身影。
赵老大走在她身边,她没多时烫着了手、又咬着了舌头。膛火层层叠叠地涨,如鬼似佛一半,就烙在她眼底、长进她心里。她后来想,或许在净禅寺那时候,该多少两柱香。为主子、为木棠、为她自己,为所忧已经犯下、和将要犯下的过错。
今晚某家客栈里将会生什么,她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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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青柳客栈里生了些什么,荆风永远不会问,即便一方是自己背有血债的妹妹,一方是自己胜似亲生的兄弟。前者今日如何病骨支离,他已亲眼瞧见;后者一路如何动心忍性,他更是感同身受。他下得二楼来,在青柳客栈的厅堂里,想起近来很多个黑夜。值得喟然慨叹的,却不是华原将帅之争,不是肤施是非之论,不是宜君暴雨之变,更不是三川洛水之险。兵部侍郎朱兆虽记恨荣王曾搅黄自己子侄仕举前程,时时偷施暗算、处处阳奉阴违,但殿下一旦拿圣旨来压,他除了低头认错,自也无可奈何;延州刺史纵然心机深沉、狡猾多端,自恃有亲师吕尝庇佑,不将殿下放在眼里,彻查奸细的风声却到底是放了出去,也还压得住军中怯阵之语;宜君的暴雨碍有密林,三川的大水幸有乡导州民,折腾归折腾,倒也算不得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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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烧心燎肺的,是坊州某位年轻丰腴的女乡导,是鄜州某个替乡亲送衣送食的小姑娘,是肤施某个腰肢柔软的伎子,是朔方某个借故攀话的寡妇,是楠乡郡王座下几名高鼻深目的胡姬,是刺史府里一位心比天高的奴婢。梅兰竹菊,各样芬芳,却累计起撼天动地的力量。高山不声不响,内火却早就烧透了,就差那么一捧雪照头浇下、当场就能碎得干净。所以荆风在得知宣清的下落后主动退避三舍出了县衙;戚晋本该紧随其后,可荆风随即却见他健步如飞上马便往刺史府相反方向走。九原郡内戒严,唯一开门客舍的只有靠近药铺的青柳客栈一处——多谢了近几日上下走访,荆风早已对其方位谙熟在心。他没来得及追上平夷那般千里宝马,却到底刚刚好打断了一旁察觉动静、疑有贼盗的镖师;错身而过间又抽出他人腰间佩剑,劈飞砖瓦扎中了房上暗中跟梢的右威卫臂膀。
“……是我二哥!”
这便足够他们收手了。虽然乱扔对方武器这事……按照以往和秦家兄弟的经验,足够再惹起一场争斗。但那镖师没有。他甚至先一步回堂中去,不过捡了自个宝剑耐心擦拭。荆风跟着也退远几步,整个亲事府更是远远尽候在巷口。丰州物价贵、烛火稀,一眼望去哪能见着灯笼——除了右威卫手中一定要擎着的火把。同一个人,先后受命来催了三道,一次比一次“事态紧急”。荆风不曾叩门相催,最后一次反倒抢了人家家伙什,对面自然就知难而退。巧的是那厢马蹄刚远,身后那等了许久的影子就长起来。大概已是更夜了。他迎上前去,却居然忽而觉得那身玄衣看来陌生。火光一扑一灭,日夜似这般如影随形着,荆风竟从来都不曾现此人已有多久忘了剃须;眼下更说不准这副脚步虚浮、面色潮红、神色懊恼、目光飘忽的模样,到底由来多久,可是勤劳王事的佐证?他身上多混了股霉灰味儿和药渣苦气,这个荆风却可以断定。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温度,是那样微不足道、却厚重绵长、温柔而坚定。
他摘下了掉出襟口的黑珊瑚玉牛头项链,连带那般温度交到荆风手里,还有他说不出口的悲伤与痛心。荆风以为他本当时开怀的,正如出兵这一路,他本该是松快的。远离了母亲的规训,远离了长姐的祈求、远离了弟弟的异心、远离了朝堂的算计,平夷运蹄如飞,他走过山川树林与小溪,一日之中总有片刻举头长望,望着太阳,重瞳静静闪烁。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却好像转瞬即逝。他们在宜君收到了小之的回信,彼时山北秋叶已落了七八。荆风就看着他后半夜披衣起身,将信上所引杜十三那《怅诗》浓墨抹尽,又手馋笔痒在一旁勾出树海棠。花枝尽态极妍,骨朵春光饱满,与主帐外风吹雨斜浑然两重天。他在那里看着看着,一时好像就忘了时间。
“临行前,靖温长公主已允诺对王府多加照拂。”
“但林怀章这十日的呈表,还没有送到。”
此番顾虑并非全无来由,九月才开了个头,京城丢了个公主的消息就传得各州各道无人不知。如此广而告之要削去杨家女儿的印记,暗中推波助澜的是谁连荆风都心知肚明。“有木棠在。”戚晋如此下了定论,重瞳却依旧深如坊州的山壑:
“可是,为什么。”
他实在有太多想不明白,愈走愈甚。溜出延州刺史府的那夜,他走过许多大街小巷,前后却望不见炊烟灯火,侧耳更闻不着鸡鸣犬吠,好似他们还陷在哪处深山大泽里,一时连出路都寻不得。“分明国库疲敝,还要举国之力赌一场大胜,调集左武卫、右威卫、右卫三路大军,甚至借来楚国助力,说是为保江山社稷,可抽兵丁便留下荒田,集军费便留下重税,今日为稳军心搜查奸细,延州眼瞧着也得为此闹个人仰马翻。兴亡百姓苦,此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望向月亮,好像不指望荆风能够作答;声量渐低,好像也根本不是说给身畔亲卫听:
“一方刺史,无大过、又仗着吕公荣光,我这挂名的黜陟使竟也没奈何,这亲王名号,又能做些什么?”
昔年陇右道巡访时他不明白的,如今依旧是一团乱麻。只是在这一夜,他知道了这些统统无甚重要,真正要紧的是见到自己妹妹的那一眼,是拥抱另一位小姑娘那一些片刻、却永恒的时间;是她那一双怔然傻的明目,是她沉沉睡去后,滚落地下的包裹里稀奇古怪的一些小玩意、和杂七杂八记满了的几张纸页;是一晌贪欢,是晚风沉静,是月光如晦,是不可言说。
答案近在咫尺,他却隐约已经知道,自己从来都无力负担。
留下那串项链,他想要离开。
暂时、最好,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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