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场太乱,宋沛宁一时无法听清楚,乱哄哄的背景里,只好凑过耳朵,靠近云翎去听他说话。云翎见状,也凑了过来,不知觉两个人凑得很近很近。
云翎温凉的气息扑在宋沛宁耳后一小块轻薄的皮肤上。
她听见云翎用很轻很轻的语气问她:“那你如今开心了吗?”
冷不防听云翎这么问,宋沛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怔神。
云翎看宋沛宁不解,又凑上来,继续问:“我说,阿宁——你当初的心愿可都成真了吗?”
当初的心愿?
宋沛宁听到这话,条件反射一般,原本侧听的脸瞬间面向了云翎。
而说这话的云翎也没料到宋沛宁会突然看过来,两人原本就太过接近的距离,登时变得更加暧昧不清。
鼻尖贴着鼻尖,近到宋沛宁能在云翎黑褐色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宋沛宁突然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沉默着,台子负责做主持报幕的小七没眼力见儿地大喝一声:“有请我们慈幼院最最敬爱最最尊敬最最贤明的女公子……”
话说到一半,一家老小全跟着声音回望过来看女公子,便这几十双眼睛全都看见,看见了女公子跟云先生交头接耳的这一幕。
台子上,小七也肉眼可见地慌了,剩下的半句话只得遣散在风中。
这原本是三个人的复仇小计划,光他们表演可不成,这等好事我们女公子也得参与参与……
小七小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台上。
对不起了,女公子,都是小五兄的主意。到时候您要是罚我刷马桶,可不能只罚我一个人。
而这时的宋沛宁和云翎早就急急拉开距离,双双避嫌似的各后退一步,谁都不再往对方的方向看。
既然小七邀请,宋沛宁干脆应了邀请,抬头信步走上台子,拽了一张木椅坐下。
“我一个整日对着账本愁眉苦脸的人,实在不才,没什么才艺。”
调整呼吸,娓娓道来。
“好在我还有一个故事,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听。”
有些回忆太远,放在当下再回顾,对于自身也变作一场模糊虚晃的梦。
好的事成为美梦,坏的事成为噩梦。
在宋沛宁的众多浮浮沉沉的遥远回忆中,有一件至今不愿意打开的盒子,盒子打开来,是一间昏暗狭窄,散发着腥臭恶气的窑室。
那里就是宋沛宁幼时被拐住过的地方。
许多如她一般大的孩子,人挤人地关在一起,仿佛他们不是人,只是存放在仓中挤压的货物。
负责看守他们的人,整日酗酒,与他们一样整日不见天日。
他待他们极不好,有时喝多了,会用一种俯瞰畜生的眼神,透过生锈的栏杆鄙夷又玩味地看着他们,嘴上说的全都是十分恶毒又侮辱的醉话。
铁栅栏里的小孩子们低着头,瑟瑟发抖,从不敢吭声。直到有一天,看守照常说了满嘴的醉话,忽然有一个小姑娘一反常态,出声接了话头过去。
小姑娘很是伶俐,几句话便哄得看守开怀。看守借着酒劲,打开铁笼的铁锁,不等他回手关门,姑娘三两下灵巧地爬上看守的大腿,顺着他浑圆的腰际摸到他随身的匕首。但看守并没有因为醉酒失去全部的警觉,刀锋偏了,划了个空,没有致命。
只见那姑娘没有缓冲的空隙,紧接着一鼓作气,攀上看守的肩膀,死死抱着他的头,捂住他的眼睛,任他怎么甩,怎么捶打她的脊,都死死抱着不松手。
“快跑!”
那姑娘嘶声大喊。
铁门开了,大家形容慌张鱼贯而出。说来也怪牙子贪心,装了太多的小孩在这逼仄的地下室里。所有人仗着人多,拼死地往前跑,地窖里转眼乱了套,有人摔倒也分不出神去管,只要不倒下,就一直往前跑。
看守暴怒,牟足了劲将身上的人往外甩去,之前的女童力竭,很快支撑不住,被直直地抛了出去。后脑磕在突出不平的石砖上,鲜红的血瞬间染红污浊灰斑的墙壁。
摆脱掉了那个姑娘,看守满身戾气地便朝人群走了过来。
宋沛宁怕极了,浑身都在抖,在看守伸手提起她的后颈之前急中生智,颤抖着用全力推倒了离她最近的地窖里的明火灯。
倒下的明火灯随即烧了起来,把她和那醉酒的看守隔在两端,火舌顺着他身上残留的烈酒将他缠住,然后转眼就蔓延至全身。
宋沛宁在火舌的另一端暂时脱险,跟着人流疾走,慌乱之中,回过头望了一眼,那看守全身都是火焰,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却仍恶狠狠地望着她。
坏人没死,还在挣扎,可那个最初勇敢的女孩子早已经一动不动了。
宋沛宁的眼前迅速模糊下来,她始终记得她,始终忘不了她。
她记得她初初来到地窖的第一晚,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轻轻抱着她的脖子安慰她,趴在耳边偷偷问她:你想不想逃?
始终忘不了,她的最后一刻,气几乎绝尽了,转头看向仓皇逃走的无数身影,却缓缓笑了出来。
快点,快逃,再快一点,永远地逃离这昏暗的地牢。
等你逃出去了,就替我带所有的稚儿逃出去。
我有点累了,想来我这副鬼样子不好再回家见爹娘,且留在这睡下了。
宋沛宁讲到最后,眼角忍不住地湿润。
她的视线延伸,穿过人群毫无避讳地望向独立在黑夜中的云翎。
方才,云翎问她:那你如今开心了吗?
宋沛宁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