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月里未出,年味还没有散去。本王回到府上,只见四处张灯结彩,御笔亲书的对联,贴满了府上每一扇门。
燕玖曾经来过,可他没有见着我。
沿着百花凋零的曲径,走到我所居住的院子里,只见居中堆着一个歪三斜扭的雪人,圆滚滚的脑袋在寒风里晃晃悠悠,几欲滚落下来。
本王走上前去,将那雪人的脑袋固定了,然后拍了拍它的身子,试图让它看起来能圆润一些。
苏蓉跟着本王从浀州回到都城,路上一言不发,此刻瞧着本王终于露出些微笑意,赶紧蹲到了本王的对面,一边帮我拍打雪人,一边嘀咕:“这么丑,也不知是哪个丫头堆的。”
“是皇上。”本王说着,取下了那雪人的鼻子,道:“这世上敢拿本王的血玉做鼻子的,也没有别人了。”
“哦,是皇上啊……”苏蓉吞了口唾沫,道:“其实仔细一看,这雪人还挺可爱的。”
本王瞥了她一眼,“皇上不在,你就不必拍马屁了。”
“呵,”她讪笑着,手下一个没轻没重,把本王好不容易磨圆的雪人身子,一下子推塌了。
苏蓉:……
本王倒也没怪罪她,拍打了一下衣裳,站起身来。
苏蓉小心地候在一旁,跟着本王进了屋,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燕玖弄乱的床铺,又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规整好,躬身道:“主子,您一路也辛苦了,奴才安排人给您水泡个澡吧,然后睡上一觉。”
“不必了。”本王翻身躺了下来,道:“最多休息半个时辰,我还要进宫面圣。”
“那主子先歇息吧,半个时辰之后,奴才过来喊您。”苏蓉说着,退出了卧房。
本王躺在了榻上,困意立马袭了上来。也不知是身子累,还是心累,合上眼,便立马睡着了。
等着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燕玖正站在本王的床边,大约是刚刚进门,身子上还带着一股子寒气。
本王赶紧坐起身,拉过了他冰凉的手掌,放进了被子里,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怎么到处乱跑,万一染上风寒,把体内的旧疾引出来——”
“没事,”他反握住本王的手,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朕就过来看看,皇叔你回来了没有。”
本王顿了一下,低头认罪,“都是臣不好,明明答应了皇上,要陪你一起迎新的。”
“没事,你回来了就好。”他笑了笑,坐到了本王的身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道:“我每天寝不安席,夜不能寐,最怕的,就是你离开我。”
本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会的。”
“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揽过了本王的腰身,许久的沉默之后,低声喃喃道:“朕已经失去了太多了,唯独,不能再失去你了。”
本王如今不再是个聋子,他所有的喃喃,我都听进了耳朵里。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失去是什么,可他既然不想说,我便没有追问。这世间大凡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总会有那么一些压在心底不能告人的秘密。
比如说众所周知的,他杀了他的几位哥哥。
以及秘而不宣的,他杀了他的父皇。
以燕玖曾经那种没心没肺,好吃懒做的性格,本该做个闲王,混吃等死才是。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性情大变,阴谋阳谋,明着暗着,把几个哥哥全部弄死了。
然后,他那虽然没多少感情,但终究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父皇,也在一夜之间暴毙了。
燕玖以锐不可当之势,迅速地登上了皇位,明明踩着满地的尸骨,却笑出了一派锦绣河山。
而此时,那曾经机关算尽,心狠手辣的小皇子,紧紧地依偎着本王,看起来单薄而脆弱。
仿佛在我的面前,他永远都不是那个叱咤风云,掌管乾坤的帝王。
他只是我的小侄子,那个受了欺负,就会跑来哭鼻子的燕小玖。
心无城府,天真烂漫。
本王拿脸蹭了蹭他的额头,道:“欠你的一顿年夜饭,今儿晚上补上吧。”
他就势往本王的怀里拱了拱,道:“好。”
本王笑了笑,“这一次,可别再拿着我银子打赏下人了。”
燕玖愣了一下,缩成一团,小声嘀咕道:“已经打赏完了。”
本王:……
几日后,姚书云的墓地落成了。
本王无法带回他的尸身,便只能为他修一座衣冠冢,把他最珍视的玉佩和瑶琴放进了墓穴里,外头立了一块碑,按照他的心愿,题上了几个子——亡夫姚书云之墓。
墓碑前,摆放了一坛子酒水,和两只他最爱吃的酱香猪蹄子。
旁人盖坟,是为了祭奠亡灵。可本王盖坟,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为了完成姚书云生前最后一个夙愿,为他立一块碑,给他一个名分。
也或者是,想要为他留下点什么,证明他曾经来过。
“书云啊,”本王斜倚在墓碑上,一如从前同窗数十载,我二人背靠背的坐在山头上,看着山下那绵延无尽的麦田。
而今,这山头尚在,身下的土地,却在寒冬里光秃秃一片。
“等过一阵子,天气转暖了,本王来这里为你播下一片菖蒲吧。那玩意耐苦寒,安淡泊,比着娇花嫩草好多了。”本王说着,挑起了二郎腿,“等着冬日未过,春日将来,似冷非冷的时候,它们会早早的带来绿意。届时,有你最爱的菖蒲陪着,你也不会太寂寞了。”
没有人回答。
本王抬起头,遥遥地看向了天空,道:“你知道吗,那天宫里,可比着人间‘冷’多了,冷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姚书云不属于那里,我岳初也不属于那里……”